40.噩耗最先传到河滨大厦
娇鹂急忙说:“你脚馒头肿成这样,怎么能这样?快起来!求求你了!”任凭妻子怎样拉他,就是不起身。膝盖跪破了,脓水血水从裤腿里渗出来,这些他都不顾,只抱紧了妻子膝头说:“家恕娘!我有几桩事求你。”娇鹂说:“你快讲,你快讲。”祖堃说:“再苦再苦,就是讨饭,也要把儿女拖大。你再难再难,也要让他们读书——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读书少啊。否则,不会喊我烧大炉。我的病,跟劳动强度大、抵抗力差也有关系。你千万要叫他们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今后只有靠他们自己去拼前途了!”娇鹂桩桩都答应了。祖堃咳嗽甫停,又说:“家恕娘!你太苦了!四个小人拖不动。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不如再找一个,你答不答应?”娇鹂问:“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这太难了!”祖堃说:“你要有中意的人……”娇鹂截然说:“这辈子不会有了。”祖堃说:“我独怕你这样想,守什么?太苦太苦了,也犯不着。你答应我!不答应我不起来。”娇鹂只得应了声。祖堃仍执意不肯:“家恕娘!你哪里晓得,我还欠了一身债啊!想不到我没有什么留给你,只给你留下一屁股债!你没工作,哪能办?你好不还尽量不还,拖一拖,等将来小人长大了再说。”末了,祖堃又给妻子磕头说着“托你了”。话未说完,两人都已泣不成声。
祖堃又昏过去了。娇鹂守着他,心里默念着:“怎么办?怎么办?”阒静之中,只听海关大钟准点报时声和小火轮引擎声响了又响。娇鹂守着等着他苏醒。这天夜里,祖堃突然又醒来了。娇鹂赶紧把耳朵贴近听了好久,才听见发出“ni……ni……”声。丈夫想说什么?凡是“ni”音开头的人名地名都问他过了,他都摇头。娇鹂想不出跟“ni”有关的人和事,沮丧至极不经意抬起头,只见桥灯灼灼。娇鹂蓦然想起,过去祖堃身体好的时候他们夫妇一起出去看绍班,总是祖鸿帮他们照看,曾约好了与祖鸿去看霓虹灯,总想去总也没去成。祖堃会不会说这件事?娇鹂忙问:“霓虹灯,是不是?”祖堃眉结舒展了。娇鹂说:“你想同祖鸿一起到大马路看霓虹灯,对不对?”祖堃眼睛里蓦地跃现一丝柔情,嘴里吐出一个字:“霓……”娇鹂说:“等你好了……”突然,祖堃整张脸变得呆滞木然灰暗。娇鹂大声叫喊:“你听见了么?听到了,你快点一点头呀!……为什么要抛下我呀!”
娇鹂拼命摇撼他,亲他面孔,直到护士护工把她拖开。祖堃脸上已蒙了白布。猛然间,她冲过去揭白布,但被无数只手拿住了。娇鹂身边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同病房的人来劝她。有时护士要她在纸头上签一签字,她来了就签。又有一张纸头要她签,娇鹂随手就写,一抬头,竟是崇信药厂的龚科长。娇鹂虽然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把刚写下的字涂掉了。龚科长立刻跳脚翻脸,破口大骂:“你耍我!要想一想这事的后果!我老实同你讲,你们一家疏散的事组织上定了,赖也没用!疏散人口是上面定的政策!”娇鹂惊呆了,国家干部怎么这样凶?龚科长最后威胁说:“你再这样对抗组织下去,你男人的抚恤金、丧葬费是不会给你了。”吓得娇鹂只会蒙脸啜泣。同病房的人刚才也被镇住了,反对国家政策还行?直到护士进病房来禁止他大声喧哗,他们才想起嘴巴长在自己身上,纷纷站出来。冼大姐喉咙顶响,明里劝架,暗里骂龚科长真缺德。见大家为她打抱不平,娇鹂大胆喊着:“祖堃!你都听见了?药厂要赶我们一家五口到乡下去呀!你都听见了?”不久,娇鹂哭昏过去了。
噩耗最先传到河滨大厦,秉逊匆匆来跟外甥诀别,除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之外,更有说不出的屈辱和惭愧。秉逊对自己充满了鄙视与哀怜,怨自己胆小怕事,甚至连死的勇气也没有。盛森魁、阿淦最先到沪,老丈人没想到女婿为了菩萨郎中的事跟他拌了几句嘴,负气去了管溪镇,再看到已是阴阳永隔了。乡下其他的亲亲眷眷接到娇鹂的电报连忙赶出来,见了最后一面。正在这时,祖鸿穿着条纹衣裳跌跌撞撞冲进来,跪倒在灵床前额角连连撞着,发出干嚎声。世骧、金粉忙上去劝他拉他,祖鸿连连悲号:“阿哥!阿哥!我刚听阎子芬说了就逃出来……还是晚来了啊!……你怎么不见我一面就走了?阿哥!你走了,我做人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如跟你一起去,也好陪陪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