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先生性情藏得蛮深,并且有点分裂。他起初不当编辑,而是在坐拥花园老洋房的出版社搞宣传。15年前的一次采访,接待我的就是这个温和有礼的上海男人。他瘦高白净,节奏层次控制得体,笑起来却有老男孩的恣意。当我起身告辞时,在他严谨的衬衫领子里,隐约看到一根造型简约的金项链。
这让我有点诧异。金饰也挑人。煤老板戴出张扬,匹夫匹妇戴出俗丽,而在Z,却中和了主人的文气,显出洒脱,成为密不透风的表象中的某个小出口,使他成为办公室的潜伏异类。
Z后来做了书,极对路子,仿佛他的命格属木,这辈子专为做书而来。他走路上下班,常年保持7点进19点出的作息,邀他纯粹玩乐的饭局十之七八要推脱,然而他集结的活动却无人缺席。他不当官,没有利益可与人交换,却在静默勤力中隐修出某种气场。他又是无创意不活着的人,那些书精细地滤出泡沫,有着锤炼后的平白雅致和更高层次的讲究,顺手一拈,尽得风流。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仿佛做书如行云流水,岂不知收放拿捏,都有作者与编辑的一番微妙苦心。
上海书系是他多年前的重要起跑,当它们迅速抢滩市场引人跟风时,他已不谈上海,将侦测的天线架到别处,以便感应四方,搜索人心的最新诉求,哪怕气若游丝密码重重。书籍是时代的函数,编辑有很多当法,于他,如同一个好球手,天生带感。眼光与眼力同时具备的人很少见。眼光是在力之所及范围内能迅速沙里淘金,眼力是能从胚胎期就预见到若干年后的发力、茁壮。Z的炒股感觉亦好,前些年当我刚对证券市场起了兴致时,他告诉我他已经空仓,果然一熊四年多。若换个平行空间,我想Z还能当个不错的古董商,碰撞包容挖掘呵护,使那些灵性的文史载体顺从皈依。这类人有共性:主观、自信而复杂。那份手握重器却不事张扬的隐秘的快感,唯有他们最懂。
Z很严格,在写稿阶段,他一在线,我就隐身,生怕遇到他鞭策我几句。当然他也会在深夜边啃鸭脖边与我在网上闲聊调侃。他一直等待着我阶段性的自我完善。这不仅需要眼力直觉,还要有大量的耐心和冷静。就像从外表判断一棵树的年轮和致密度,除了经验,更有感知。
从心理学上讲,编辑多有洁癖,这源自1-3岁便溺期母亲的斥责,这种对清洁的“被苛求”到成年后会转化成对包括文字在内的许多瑕疵的不能容忍与对唯美的追求。我认识的编辑外形均相当整洁,重细节懂搭配,这是天然的素养与宿命,Z先生也不例外,虽然他早在夏初就已赤脚穿皮鞋了,这与金项链一样,是破绽,亦是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