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宇澄先生的长篇小说《繁花》,开头不容易进去,刁怪的语言方式形成了一个屏障。
开头第一页,引子,是这样的光景: “……两个人坐进躺椅,看芳妹的背影,婷婷离开。沪生说,身材越来越好了。陶陶不响。沪生说,老婆是人家的好,一点不错。陶陶说,我是烦。沪生说,风凉话少讲。……陶陶说,湖心亭主人的书,看过吧。沪生说,啥。陶陶说,上下本《春兰秋蕊》,清朝人写的。沪生说,不晓得。陶陶说,雨夜夜,云朝朝,小桃红每夜上上下下,我根本不相信,讨了老婆,相信了。沪生看看手表说,我走了……”
所有对话融入叙述性文字中,这一点不奇怪,也挺常见;比较奇怪的是,所有问句没有问号,全是陈述语气,得联系上下文才知哪句是问哪句是答;最好玩的是,每次都要把不接话茬或者保持沉默的那一方给描述出来——陶陶不响,沪生不响,小毛不响、阿宝不响……
《繁花》是当代吴语小说,说是吴语,其实已经白化了许多,吴语方言区之外的人也能看懂,相比一百多年前的那本著名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已经晓白很多了。
开头多少形成屏障的刁怪叙述,沉下心来仔细寻找进入的渠道,就一发不可收拾,逶迤小路,岔口繁多,这一头走几步回来,又在那一头走几步,再回来,周周转转,且停且行,不经意间,已经走了很远,风景如画,如嗔如痴。四十万字的小说,太好看,一掉下去就拔不出来。故事是否好看,跟说书人的语言方式有很大的关系,金宇澄先生说得真是高明。
既然是一万个故事,哪能在一篇文章里加以概括。其实,故事本身已经不重要,细节历历在目。看小说前,先看了看金宇澄先生书后的跋,他说,“《繁花》长时间在一个语境里徘徊,也使部分读者,长久陷入这个氛围中。有一个朋友说,看书看报纸,‘也用《繁花》的口气去读,真受不了。’”待我读到兴头上,发现此言不谬。某天临睡前读到上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街面流行服饰,夜里就做了梦,梦到小学时期的自己,早上上学前,弯下身子,仔细把镶白边的蓝色运动长裤的下端拉出外裤脚,显出蓬松松的不经意的模样。
那真是那个年代的时髦。据说是从上海传过来的,读了《繁花》这一段,确认如此。到了八十年代初,香港取代了上海的时尚地位。香港一般人去不了,谁要是去过挨着香港的广州,那是一桩特别值得炫耀的事,通过一段描述,把早已消失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突然抓出来,蒙头一扔,读的人立刻就恍惚了。《繁花》里有无数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