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三个人齐刷刷地跪下了
袁朴生到达常滑的第四天,就跟几个前来学艺的徒弟见面了。鲤江高寿,28岁,粗矮的小个子,留短须,说话短促,动作利索。衫门昂立,26岁,面白无须,嗓音尖细,慢慢吞吞的性子。小野次郎,25岁,黑脸,爱笑,眼珠子活络得很。这三个日本男子,皂衣短靴,身手利落地站在袁朴生面前,神态庄重,目光平和,等待着袁朴生开口。古子樱站在一旁,突然发话:跪下!三个人齐刷刷地跪下了。在他们的背后,站着惠子。古子樱安排她负责工棚的杂活以及照顾袁朴生的生活。按规矩三叩九拜,三个人的头颅把木地板磕得咚咚作响。袁朴生端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半晌,终于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起来。古子樱朝三个人一咕噜,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拱手而立。
袁朴生气定神闲地点燃一支香,插在一只紫砂质地的佛龛上。目光扫了他们一下,径自拿起泥凳上的一把枣木搭子,抓过一块紫砂泥,手起棰落、着点均匀;由慢而快、疾如急雨;密密匝匝,铿锵成一片。少顷,那紫砂泥块在疾风急雨般的棰点敲打下,变成了一张薄如纸帛的泥片。接着,这张泥片在一双着了魔的手的拍打、牵引下,慢慢立起来,变成了一个圆筒。这个圆筒,就是一把“急须”的身段。古子樱在一旁说。一支香,袅袅地燃去了一半。惠子悄悄地把那掉落的香灰掸在一张纸里。包了起来。三个徒弟看呆了,大气不出,看上去个个细汗涔涔。袁朴生终于对着他的三个徒弟开口了:做一把急须,就是在做自己的心情。那急须里,装的就是一口气,一口你自己的气息。那里里外外,其实就是另一个你。所以呢,由手传心、心到手到;心无旁骛、弘道养正。这是做一把急须的首要。古子樱在翻译这段话的时候,朝袁朴生看了一眼,觉得袁师傅今天有些故弄玄虚。袁朴生发现,只有鲤江高寿听懂了他的话。另外的两人,衫门昂立不够专心,他不时地在偷看一旁的惠子,而小野次郎懵懂的表情让人感到,他还没有开蒙。指着泥片,袁朴生缓缓道来:这张泥片,为何如此反复捶打?因为这是制作急须的一个关键技艺。同时,不断地捶打,也是为了排除泥中的空气,也排除了人的杂念。
人皆有杂念。袁朴生说,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在想,我是把真本事教给你们呢,还是教给你们一些皮毛,跟你们卖卖关子,或者,给点颜色你们看看。让你们得到的,只是一些普通的东西,这就是杂念。打泥片的时候,我又在想,我该对得起古子樱,也就是你们的三岛雄夫。要不然,我这个师傅也没有名气。泥片打成了,我彻底改变主意了,我想真心教你们,其实我骨子里是想真心教你们的,要不,我漂洋过海来这里何苦呢!只要你们真心肯学。现在,我一点杂念也没有了。三个徒弟又跪下了。袁朴生发现,连惠子听了这番话,也默默地跪下了。袁朴生赶紧扶他们起来。
以后每天,我和你们一样,走进这里,就要把杂念抛开,让心静下来。急须就是这样的,你的心气、念想、手势,甚至秉性,都会留在上面。最后,急须从窑里烧出来,你一看会吃惊,说,嗨,我有那么愁眉苦脸吗?啊,我有那么轻狂吗?几乎所有人都笑了。只有鲤江高寿紧皱双眉,深深地点头。接下来,袁朴生把几件工具分送给三个徒弟,说,你们是幸运的,在我们大清国,师傅是不给徒弟做工具的,甚至师傅是不会直接教徒弟技艺的,那徒弟干什么活儿呢?给师傅家里打杂,做粗活。师傅的技艺,要靠徒弟用眼睛去偷,技艺不是教的,是用眼睛偷的。但是,我不会这样。袁朴生说,我打算好好教你们,但是我告诉你们,紫砂急须跟别的不一样,我做的这些工具,未必适合你们,最终,工具要靠你们自己来做,因为,每个人的手势、习惯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所以,工具的形状就不可能一样。到那时候,工具就是你们的手,顺便我告诉你们,做一把紫砂急须,需要135种工具。哇!所有人都惊叹起来。
惠子真的是很忙的,自从一个名叫袁朴生的清国人来了以后。惠子是那种外表看起来柔弱、内心很有主见的女子。在三岛家族,她之所以受到宠爱,而不是像别的姑娘那样,在家里根本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主要还是她乖巧、聪明,惹人喜爱。还有就是,三岛家族女人少,是的,整个家族除了她和母亲、嫂子,就再也找不出一个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