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需要适应另一种新生活
我像小时候那样,每天吃着外婆给我做的各种闲食:盐水毛豆、卤鸡爪、酸奶草莓、红薯汤……我对吃闲食的热情远远大于吃正餐,这大概也是长不大的标志之一。既然有宠我的外婆在,那就尽情地享受吧。而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往往很少会想到将来——拥有的幸福总有一天会失去——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一点。
1993年夏天,正逢我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我开始在《为了孩子》杂志实习,一年后大学毕业时,我顺利地留在了那里工作。从此,外婆嘴里多了两个新名词:编辑、采访。她未必知道编辑是什么意思,但她大致知道“采访”就是问一个陌生人各种问题,然后写成文章。我出门前,一般都会告诉她今天会去干嘛。若是有人打电话到家里,她就会如实告诉人家:她去采访了,她去上课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为了孩子》杂志当记者和编辑。甫入社会,一切都是新鲜的,扑面而来的人和事,占据了我的眼睛和耳朵。它们令我兴奋、跃跃欲试,当然也有沮丧和失意。和菁菁校园的单纯青涩形成鲜明对比的丰富缭乱,像磁铁一样吸引了我的心。我喜欢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也对形形色色的聚会感兴趣。在新鲜感没有褪去之前,似乎容不得自己的心安静。忙碌让脚步匆忙,却让心变得粗糙、自私,心里只有自己的感受和身外的世界,却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
时常地,我会晚归。那时,家中未装电话,更无手机。若是超过了晚上九点,外婆便会心神不宁,一次次地去弄堂口和路边张望。有几次,到了十点还不见我的影子,她便按捺不住,急穿几条弄堂,去会计室的小殷阿姨家求助。小殷阿姨便宽慰她,放心,一定没事的,会回来的。外婆在小殷阿姨家坐了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赶回家,看我到家没有。若是回来了自然好,若是还没有回,自然又是如坐针毡。
处在那个年龄的我,并不是很懂得设身处地地体会外婆的感受,也许还曾因此抱怨过外婆的担心是多此一举。外婆却从来不曾埋怨我的晚归,见到我,便显出放心宽慰的神色。对外婆牵挂的心情,当时的我并不理解。而这样的感同身受,或许只有等自己有了孩子,抑或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以后,才能真正体会吧。
1996年秋天,老房子拆迁。对于拆迁,我有些迫不及待。从小住惯了煤卫独用的房子,对老房子窄小的空间以及无法安装空调的窘境,我已苦恼良久。一直盼望着能在上海也有一套和南京家里一样的干净宽敞的房子,盼望着抽水马桶,盼望着能在电脑桌前写作。我天天兴高采烈地筹划着装修和搬家,根本注意不到外婆的失落与愁绪。
我们的新家在浦东,是动迁安置的对口房子,偏远、陌生、隔膜。我和外婆换了三趟公交车,去看房子。那时候的浦东冷清异常,很多断头路,而正在修的路颠簸、泥泞,和老房子附近的繁华相比,简直两个世界。
但我仍旧兴高采烈。我和外婆一起,选中了一套八十平方米二室一厅的房子,位于二楼。我们在空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下楼。外婆说,想去和新邻居打个招呼。外婆敲了一楼的门,从门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我一看,笑了,正是弄堂里先我们搬迁的王阿婆。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外婆握住王阿婆的手,欢喜地跳了起来。
“原来是你啊,太好了!”外婆提高声音惊喜地说着。已经八十二岁的外婆真的是跳了起来,真的是“雀跃”。我也在她身后笑了。当初,只是觉得外婆欢喜失态了,但过了很久,每每想及外婆的“雀跃”,我的心底都会微微发酸。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搬离老房子,对我来说,是解放,是逃离;但对于外婆,却意味着丧失,孤独和寂寞。
外婆从八十二岁开始,需要适应另一种新生活。在老房子,除了睡觉,房门多半是敞开的。邻里之间,某种意义上就像一家人。这家吃些什么好的,都会端来和别家分享;做个饭,这家的香气也会飘到那家。邻居的阿姨阿婆们和外婆一样,早年都是从外地来到上海扎根,宁波的、绍兴的、苏锡常的、江都扬州的、广东的、东北的……因此,我也能跟着尝到各具风味的美食。最喜欢的要数阿林姆妈的宁波炝蟹,那种流连于舌根的鲜美,至今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