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轴藏画，它的组成或可谓异乎寻常。上半截是清中期“扬州八怪”之一李鱓的墨线双勾兰花；下半截是当代海派领军人物程十发的书法。两位作者都是大师级人物，但两人生活相距数百年。

　　李鱓的墨线兰花，尺幅不大，“文革破四旧”漏网之鱼，成了劫后余生的纪念，令我倍加珍爱。

　　1988年（戊辰）六月，我赴上海市区衡山宾馆对面的一座大厦去拜望程十发先生，顺便携上李鱓的勾线墨兰，为欣赏此画求教十发先生。十发先生对“扬州八怪”诸家的绘画风格赞美颇多。对于李鱓，程先生说，李晚年运笔纵恣，墨酣笔畅，变化多端，铺陈自然，饶有气势，对近代海派画家如吴昌硕、蒲华等人影响很大。程先生展视勾线墨兰，凝视良久后对我说：“这幅墨兰虽然不是李鱓的宏构巨制，但它自成风格，构图极为洗炼，无一笔多余；它的线条刚劲流畅，非平庸之辈可以模仿耶！”因为画幅年代久远，保管欠妥，给人“垂垂老矣’的感觉，十发先生建议我好好保管，延请高明的裱画师重新装裱。我对先生看好这幅墨兰由衷感激，说松江有位技艺可以信赖的裱画师，是我的朋友，回去请他帮忙。重裱前，我请求先生为墨兰题款，想不到程先生欣然同意，引我去他的画室，特意裁了与墨兰画幅相同尺寸的宣纸，研墨提笔以楷带隶的书体一气呵成以下题款：“卫夫人为书圣师，仲姬是我乡贤，如何马湘兰画可拟？木头老子太腐迂。戊辰六月，程十发戏题。”

　　回松后，我重读墨兰上李鱓的题款：“卫夫人及管夫人，区区马守贞，不足学也。”为了推测理解李鱓题款的深意，我查阅了画史，认真研读。卫夫人是晋代女书法家，钟繇评价她的书法“婉然芳树，穆若如清风”。传说“王羲之少时常师之，正书入妙”。管夫人即元代书画家管道昇，字仲姬，吴兴人，赵孟頫妻。她的书牍行楷，与赵孟頫不可辨同异，善画墨竹梅兰，晴竹新篁是其始创。马守贞是明代秦淮名妓，善画兰，故以湘兰之名独著。她的兰竹潇洒恬雅，别饶风韵。纵观李鱓题款中三位女性画家、画兰高手，在李鱓眼里却不屑一顾，“区区”一词足以流露对女性画兰高手的藐视。李鱓对自己的勾线兰花，颇有孤芳自赏、洋洋得意之感，在他题款里流露无遗。

　　对照程十发先生的题款，卫夫人“是书圣师”，管夫人仲姬“是我乡贤”，马守贞画兰“如何可拟（比拟）”，他对三位女性画家充分肯定和尊重，批评别号为“木头老”的李鱓“太腐迂”。

　　两位大师对女性画兰高手的评价，我的理解是大可不必顶真计较，因为题款大多是画家信手题写的“文人游戏笔墨”，如此而已。欣赏这幅异乎寻常的画卷，常常令我审美情趣上得以享受和满足。李鱓是几百年前活跃在清中期画坛上的大师，十发先生离世已有多年，成了故人。我想，人生百年一瞬间，攸忽而逝。唯有大师创造的艺术财富才可代代传承，保存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