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台板之下，特意压了几幅京戏剧照，为的是当倦意袭来、又不甘就睡时，凝神细看。看着看着，画中人就唱念做打地动起来，耳边厢就西皮二黄地响起来，口里面就抑扬顿挫地哼起来……只消片刻，这位浑身有戏、精力无限的戏神，就会从我的每一根毛孔中注满能量，令我重新神完气足，犹似翌晨甦醒。

　　第一幅，《追韩信》。周信芳七岁开始唱戏，初时音色宽亮，后因嗓子沙哑无法复原，于是愈重做工、唱做并举。萧何丞相之尊，性情沉稳，论理不该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然而为追韩信，萧何不顾年老饥疲，不顾孤身一人，不顾山高水深，又怎顾得官位行仪之事？此时惟有唱得亢奋、做得扬厉，才能引爆萧何为韩信鸣不平、求韩信转回头的心情。

　　萧萧白发逐征尘，饥寒怎及忧焚。挥鞭戴月独飞奔，且住韩将军。 何不三思而转？最难知遇轻分。英雄岂可问前身，大业信能真。（调寄《画堂春》）

　　第二幅，《打渔杀家》。周信芳工老生，戏路极广，从帝王将相到隐士草莽均擅胜场。萧恩英雄迟暮，只望河下打渔，清贫自在了此余生，不想仍难摆脱恶霸的勒索、赃官的欺凌。当挨了四十板子、被迫向恶霸赔罪时，萧恩的忍耐已冲破极限，决意拔刀杀人。此时惟有唱得苍凉，方可尽吐一腔不平浊气；惟有做得劲健，才能凸显昔年勃然煞气。

　　十里烟波空寂寥，难容一笠和孤棹。渔霸无端蛮逼讨。抬拳脚，便听乏犬哀哀告。 可恨赃官如虎豹，欺良助虐施颠倒。再压心头焉得了？刀出鞘，朱门血泊横群小。（调寄《渔家傲》）

　　第三幅，《四进士》。周信芳的做工，不但放大了京剧身段，而且加入了话剧演法，故而夸张却不乏细腻、写意却显得逼真。宋士杰为弱女子打抱不平，苦于缺乏证据，偏巧遇上官差送信。宋士杰试探之下判得真切，半夜偷拆公函，果见官员昔时双塔盟约、今日贿赂铁证，当即抄录衣襟之上，冒死当堂抖出。一介草民，就这样将高高在上的官场、官官相护的铁幕，一举揭穿。此时周信芳的表演使人前如临暗室、为其惊悚怵惕；后似在明堂、听其咆哮呐喊。

　　铁证录衣襟，襟上书双塔。义胆若非凭慧谋，只恐命来搭。 混迹在公门，透晓无公法。除却衙前白石狮，样样皆邋遢。（调寄《卜算子》）

　　第四幅，《徐策跑城》。周信芳多演历代仁人志士，彰显高德义举。徐策不忍薛家满门遇害，在法场以亲生子换得忠良一条血脉。十八年后孤儿长大成人，徐策告以原委，令其搬兵复仇，自己则不顾年迈体衰，步履上朝申冤，要求皇帝惩治奸臣。此时周信芳一边慷慨悲歌，一边颠沛疾行，浩浩正气如江河之不可遏，耿耿决心似日月之不可移。

　　颠颠扑扑，颤颤摇摇，匆匆急急促促。城外雄兵成阵，义旗翻覆。悲欢伤恨俱集，白发冲、峨冠朝服。十八载，盼今朝，慷慨痛伸冤曲。 犹记西郊屠戮。争忍对、忠良后人哀哭。刀下施援，割舍自家血肉。苍天朝迟有报，正朝纲、伐贼惩恶。怎惜得、此一副衰骨朽足。（调寄《声声慢》）

　　第五幅，《清风亭》。周信芳的戏善恶分明，是非分明，爱憎同样分明，道德教义自古而来、直指当今。张元秀在清风亭中偶得一个弃儿，与老妻辛苦将其养大，直至耗尽心力，只得沿门乞讨。弃儿得中状元，不但反目不认，更对他们羞辱斥骂。张元秀夫妇悲愤至极，在亭前双双触栏而死。此时周信芳的唱声声泣血，做步步惊魂，令人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亭前，相看，团圆？竟何堪，残年，双双血红喷阑干。娇儿乘马而旋，擎状元。孰料是今番，不认贫病二老颜。 亭前那晚，襁褓孤单。慈心一念，牵累千回万转。几度扇凉驱寒，几度催眠谋餐，到头皆枉然。豺狼披衣冠，岂可在人间，迅雷来谴裂晴天。（调寄《醉翁操》）

　　周信芳一生演戏达数百出，一言以蔽之，均出于不平之气。韩愈说凡物不平则鸣，人也亦然；又说其中有以文鸣、以歌鸣者，也有以道鸣、以术鸣者。据此推来，周信芳便是一位以戏鸣不平者。戏中有文，是为戏文；戏中有歌，是为戏曲；戏中有道，即天地良心、古今通理；戏中有术，即四功五法、唱念做打。周信芳一生以戏鸣不平，不平愈甚愈沉痛，其鸣愈强愈壮观。周信芳一生为古人鸣不平、为今人鸣不平、为所有的人鸣不平，而他的一生亦始终不平——因世道不平、时空不平，势态不平，于是时而卑贱、时而高贵，时而寂寥、时而喧阗，时而遭践踏如尘土、时而被瞻仰若星辰……如此上下起伏了八十年，纵使去世亦未休止。

　　几幅剧照看罢，心情澎湃，难以入眠。心想，对这八十年的不平命运，他可曾为自己而鸣，又可曾为自己而喜、为自己而悲？

　　我不得而知。我所知者，亦如韩愈所说，凡善鸣者总是假借他物而鸣，又总是不因地位的高低、时人的摇摆、命运的起伏而摇动了心旌。原文如下——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