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认为,诗歌应该为捍卫语言的纯洁性而存在。他短暂的一生与诗结缘,因诗坐牢,也因诗斩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诗歌、散文皆名扬天下,《小于一》主要是诗论与时论的合集,特别是诗论,话题小众,却被众人热读。中文译者、诗人黄灿然称赞此书是最好的散文集。
布罗茨基在《小于一》中强调,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是“浓缩与节减的艺术”。他把诗歌比作晦暗世界里的“光线”,阅读诗歌就是“沿着光线行走”。他认为任何一种文体的写作,都离不开诗歌。“没有从事诗歌创作经验的散文家,较容易变得啰唆和夸张”。散文家应该向诗歌学习什么?“依赖一个词在上下文中的特殊重力;专注的思考;对不言而喻的东西的省略;兴奋心情下潜存的危险”等等。当然,布罗茨基推崇诗歌有个前提——拒绝那些对“不言而喻的东西”喋喋不休的伪诗歌。他面向的是真正的诗歌,有独特的视角、独立的声音,这样的诗歌,才是“语言最高的存在形式”。
布罗茨基在讨论茨维塔耶娃的诗学时,强调诗歌中最可怕的是“声音的机械化”以及“陈词滥调”,这相当于“死亡之音”,这样的声音到处可见,出现在报刊的每个角落。他提醒诗歌写作者,写作就应该“对自己的作品负责”,每写一首诗,都应该有自己的发现。同时要分清诗歌的职责,比如,诗人之笔在描述历史事件时,不必在历史事件的尽头开花,而应该停留在事件的边缘或词汇的一角,小说家可以直接描绘奥斯维辛与南京大屠杀的残暴,诗人则应该去渲染月光下坟墓的凄凉。布罗茨基推崇茨维塔耶娃,是因为她的诗歌总是能找到自己的视角,“茨维塔耶娃的同时代人,没有谁像她这样,如此时时刻刻警觉已被说过的东西。”她不滥用词汇,始终保持“节减”的品质,就像在一张纸上留下很多空白,而词汇少得可怜几乎被空白淹没。
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有甘于寂寞的长期准备,即使是当代几个获得成功的大诗人,之前也总是处于沉寂状态,如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平日里出没在小镇的市井街衢,就像一个买菜的老头。还比如辛波斯卡,系上围裙,就是一个家庭主妇。之所以能够沉静如常,是因为他们深知那些故意制造热闹的诗歌现象,很难和真正的诗歌划等号。有朝一日突然得了大奖,他们被“揪出来”成为公众人物,一阵热闹后,他们仍然会回归到原来的市井街衢。
当然,一个诗人甘于寂寞,坚持自己的写作独立性,布罗茨基很明确地说,“这注定要被冷落”。那些不甘寂寞的诗人为追求社团效应、追求公众影响,拉帮结派,抢夺话语权、占领报刊阵地。这“抱团取暖”貌似轰轰烈烈,其实暴露了自身的不自信,没有能力孤独,恐怕被众人抛弃。在布罗茨基看来,如此社会闲杂般的聚集,反而远离了诗歌。抱团取暖往往导致诗人之作摇尾乞怜、媚俗而无个性。布罗茨基鄙视这些人,这也是他大加推崇茨维塔耶娃的一个原因。
《小于一》中的时论,角度宽广,有些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比如《小于一》(用于书名的文章)。在这类回忆性的文字中,布罗茨基尽量回避别人说过的话,也很少采用叙事策略,只做一些理性推测或象征性的图像嘲讽。因为在文体的康庄大道上摇旗呐喊、抒写控诉的作家太多了。他则小心谨慎地出没在小街小巷。诗人没有必要通过叙事来反映昨天,而是要通过“光线”来折射历史。如果要控诉,他是大诗人,他的控诉文章足以占领各类报纸上的头条区域。他被捕的罪名是“社会的寄生虫”,这样的判词既可笑又阴险,足以给他另类的资本作汪洋恣肆的控诉,但他没有。如果直抒胸臆,他明白,他会控诉自己:一个诗人,怎么可以写别人写过的?!“我对我的生活的记忆,少之又少,又都微不足道。那些我现在回忆起来使我感兴趣的思想,其重要性大多数归功于产生它们的时刻。如果不是这样,则无疑都已被别人更好地表达过了。”他不愿成为“靠这样的经历来达到写作发迹”的人。
阅读《小于一》,会被他不温不火、不及词语中心只停留在词语边缘,以及理性、幽默、发噱的语调所感染,这些都与他倡导的,以及茨维塔耶娃诗学是一致的。“说到敌人,在牢房里,你有一个最直接的敌人:空间的缺乏。监狱的公式,乃是空间的缺乏由时间的过剩来弥补。”在如此压抑险恶的环境里,作家竟然有此雅兴讨论时空关系。“在这样一个国家,所有的房间看上去都一样:我们校长的办公室,完全是我五年后开始出入的审讯室的翻版。”“他们看上去跟谁都一样,给人一种几乎是地下的感觉;他们像草叶彼此雷同。”他对那个社会造成的雷同深感不满,就像不满不懂得节减、陈词滥调的诗歌一样。他希冀人性应该丰富,社会应该多变,如果不进行变革,那么,“我们所穿的外衣和内裤是母亲用父亲的制服和补过的内裤改做”的状况将会延续。作者不在文中控诉,应该是他内心的宽广与理性在起作用,布罗茨基在写作时始终提醒自己,不能“把过去的经历当做吸引别人眼球的手段”。
可以看出布罗茨基的行文原则:一个诗人面对语言时,应始终保持节减与独立。诗歌要发展,而布罗茨基,给这个充满陈词滥调的世界敲响了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