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识字的时候我就被父亲逼着学古诗词,不是一首一首地背,也不是一册一册地背,而是一墙一墙地背——他把诗经乐府唐诗宋词统一变成题壁诗,用毛笔抄了贴在墙上,背完一墙再覆盖一层。有的在屋里,有的在屋檐下,有的句子挡住了蜜蜂做在墙洞里的家,惹得它们揣着沉沉的蜜绕诗盘旋;我还亲眼看见我家花猫在“月是故乡明”上挠了几下,又退后几步,一跃穿过“有弟皆分散”——因为那几句挡住了它自由进出“猫儿洞”。最惹恨的一句是“好雨知时节”,那一天,我热泪长流地跪在该诗前面好久,看父亲虎视眈眈挡住下一句要我接出来,而我大脑一片空白,一群人,舅舅舅妈妈妈姨妈弟弟都围在身边,又焦急又同情——大家等着去外婆家祭祖,而我因为贪玩,到了最后期限还没背会。
所以中国古诗词在我的幼时是毫无美感并且将我人生尽毁,直到语文课本接手了我的童年,每天读着“我们要努力学习,从小养成爱学习的好习惯”, “雷锋小时候上学,要经过一座小桥,有一天下大雨……”才发现人生中原来还有更不堪的。我是那么不适应这样的表述方式,我不知道这些课文在空洞地唠叨着什么,看不懂,学不会,全家都以为是我智商的问题。二年级学到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小小的我如遇故人,流下了眼泪,才隐约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父亲从小教习的那些诗句,剥夺了我的玩耍时间,也唤醒了我作为人的孤独。这时候我再从头回忆印在脑海里的一墙一墙的诗,就有一种冲动,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父母亲戚,邻居同学。李白是左邻,李清照是右舍;诗经国风的一群作者,就都来我们村吧!王维可做远亲,王安石凭着他是大官,再加一句“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似乎可以替代我的父亲……
这些我单方面认领的亲友,比起批改我作业的人、一起坐在教室里捱时间的人、匆匆掠过我身边赶路上班去的人,要更鲜活。因为我看得见他们,他们就在风景前站着。不管他们说自己是狂放还是郁闷,我都可以看见,他们负手站在一座山、一条河的前方,有时也把自己放在更飘渺的清风明月间。久而久之,就把古中国的风景变得和西方不一样了。
古中国的风景里,总有一个“我”,诗人站立在自己的诗句里,即使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空间,都能让人强烈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和天地山河一体的存在。这种存在感也让我得到自证,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他们,都是我,我只有和他们才是一伙儿的。
每当旷日持久的热闹之后,总难免身心疲惫。据说读书和隐居都可以治愈。可是那么多书,你从哪里读起?有时也去各种书店逛逛,琳琅满目的书籍,无非就是花痴类、鸡汤类、诈骗类和闲得无事类这几种。至于隐居更是不可能。
所以我只好戴上眼罩,这样就算是把自己幽闭起来了,幼时的一墙墙诗浮现,有时独坐敬亭山,有时万径人踪灭,我很小但是很显眼地站在天地之间,眼前大河,宇宙洪荒,我有时沉默不语,有时矫情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