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五十年前,我得到一本柳公权《玄秘塔》字帖,属于抄家物资。学校停了课,在家无所事事,便拿来临摹。
纸也是特别,是从废品回收站买来的,十五厘米见方,一叠好几十张。因为扫“四旧”,锡箔自然不能幸免,表面涂层工业回收,衬底的毛边纸当作废品先回收、再出售,拿来写字物尽其用。
写字先研磨。乌黑的墨块表面烫有“金不换”三个金字。望文生义不知是惜字还是惜金?再也“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了,拿来墨汁一碗,挥洒起来岂不痛快。从奔波忙碌的大人那里匀出一点,拿回家来练字心里总觉得理亏,但又想孔乙己说“窃书非窃也”,鲁迅先生也认可,便心安理得了。
外面的世界很疯狂,家里的日子很无聊。母亲见我终于有件事做做总算放了心。如此大约两年时间,又被一阵锣鼓敲到云南西双版纳,下乡去了。
白天劳动,谁让你们城里的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用劳动来改造一下,既反“修”又防“修”。到了晚上,还有星期天,贫下中农们都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了。知青们便有了自己的天地,或打架斗殴、或偷鸡摸狗、或下棋打牌,或卿卿我我。我从小胆怯,不敢妄为,实在无聊找来笔墨纸砚,不过不再是柳字了,写新魏体。唐宋先有颜柳欧褚,后有苏黄米蔡,书风清新飘逸称为帖学。魏晋南北朝的石刻,雄浑苍凉称为碑学。前者有小布尔乔亚之嫌,不足为仿。后者虽有革命之气概,却是老派了。于是有人破旧立新发明了新魏体,俗称大字报体。出版社也不甘落后出了字帖。我从景洪街上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临呀临,临了年把稍有长进,居然写了一首黄巢的《题菊花》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还敢裱了,挂在墙上。这幅字后又坐上火车被北京知青带到沙滩后街的一个四合院,参加了一个书友的草根展会。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我也进入退休倒计时。六十岁生日那天,我找来笔墨纸砚,又开始一笔一划地临起帖来了。先临赵孟頫的“胆巴碑”,听人说雪松的字波澜不惊、容易入门;后临米芾的“蜀素帖”,听人说元章的字八面出锋、很有特点;又临欧阳询的“九成宫”,听人说欧字法度森严,是基本功;再临王羲之的“兰亭序”,还是听人说,写字的人不临兰亭等于没写,因为人家是书圣。
寒来暑往又是三年过去了,三年里我每天早晨起床先清水一杯下肚,便埋头临帖。一个小时后再洗脸刷牙、剃胡子、吃早饭,然后出门上班。临着临着有了些心得,写着写着有了些长进,装裱装裱自得其乐。记得有一次见到同乡高式熊先生,我问:“高老,我这个年纪学写字晚了吧。”高老笑着说:“不晚、不晚,写字是一辈子的事。”是的,虽然不能像他老人家那样写一辈子了,但这辈子剩下的也就是写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