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夏天,我刚大学毕业,住在九龙路上的阁楼里,望出去就是苏州河的支流。暂时找不到工作,我就躺阁楼的窗边,看渔民的生活,看船家停在河边买汏烧。刚看熟了那一家子,人家就悠悠地向东开,驶过今天大名路上的国际客运中心,笃笃定定地开去宁波了。
夏日漫溃冗长,整天趴窗边“偷窥”渔民也不是个正经事儿,那年,日剧《水男孩》上档,索性扒光了跳水池里更叫人舒坦。我决定重回泳池。游泳自然要找水池,作为小学专业泳龄超过两年的“水男孩”,我的首选当然是黄浦游泳馆。小学时的游泳启蒙课,就在那里上的。于是,带上如今看起来有些傻气的藏青色老式泳裤,骑个破自行车,就直奔黄浦游泳馆。
那线路我自然驾轻就熟:沿着黄浦路骑到上海大厦,从天潼路上桥洞,过到南苏州路,就能看到泳池的门了。在这里,人人都透着股夏天的“垮调子”,都是刚撒完水疯出来的老老少少,排着队等滴眼药水。偶尔也有从里头甩着头发走出来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他们都是附近体校来训练的。真奇怪,和我学游泳的95、96年相比,世界已是天变地变,可泳池少年们的“恶习”总不会变。男生总归一条马甲,露出精壮的胳臂,这胳臂下一秒就要去撩同行女生的头发了;女孩的热裤必然短,裤边还有冒出线头的丝丝绒绒,把一声“猪猡”脱口而出的她衬成了花。这真是浓情蜜意的时刻,不过是我们手里的盐汽水,换成了他们嘴边的珍珠奶茶。
于是我不免想起和任涛一起游泳的日子。他有十四五岁上海男孩最标志的“色”——俗气的小动作,绵长的回味……每次练自由泳来回,他就跟在曼妙的叫费娜的女孩子后面,转身时故意撞到人家,那是货真价实的“满怀”,于是仿佛就成了英雄,他跟我们讲述那一撞的幸福——“软趴趴的!还有回弹力哦!”于是大家都开始笑,嘴里还嚼着从白渡桥上蹲点的老太婆那里买来的茶叶蛋。微风轻拂,苏州河下的船家点起了灯,扑闪几下终于亮了,好像拼了命地要为这群野蛮的水男孩指路。他们一路走,耳朵里的水慢慢流出来,还未淌到肩膀就干了,简直比露珠蒸发得还快。
学了两年,因为身材矮,我终于退出了游泳队。任涛还在,竟还成了泳队一霸,于是我偶尔还能蹭泳。后来这支前缀有着虹口二字的队伍终于荣归故里——包下了虹口游泳池的两个泳道,彼时似乎还用着当年英国人留下来的水循环系统。他和费娜已是国王与王后的角色,在终点处拉着浮漂说情话,偶尔还在水下搞七捻三。但是“金牙齿”不会答应——他是我们的教练,装了一嘴的金牙(据说只有一颗是真品),拿着根长扁担,在岸上折磨任涛,按他的头,按他的屁股,按他的背。任涛很倔强,他就憋着气游50米,我在岸上看着他,水流从他的泳帽上滑过,分成两道,偶尔可以看见他的耳朵,不晓得是否也听得见金牙齿大骂“骚鬼,有本事别上来了”。天晓得,我会讲的所有脏话大概都是从这支队伍里学到的。
进到高中,我早已告别了男孩的年龄,偶尔也游泳。16岁之后,我就没见过任涛,据说他成了专业体校的运动员,不晓得被拉到哪里去训练了。费娜似乎也没坚持。当然,关于她和任涛,也有许多奇情的故事在朋友间流传……我倒是在2001年见过一次费娜。那是在上海人都晓得的“热带风暴”,我坐在救身圈里,沿着外围泳道漫无目的地漂流。漂到大屏幕跟前,一个36D的“嗲囡囡”在屏幕里又唱又跳,棕黄色的头发甩出一串串水珠,屏幕下方写着她的人生格言和slogan:“费娜:爱旅行也爱摇滚!动静皆宜的7号嗲囡囡,需要你的一票!”
只是我的人生和游泳再没更多交集。偶尔路过黄浦游泳馆,拆到只剩一扇门,那池子成了草坪,是新开酒吧的后花园(据说是为了还原旧时游艇俱乐部的风雅与洋派),可竟然将四个跳台保留了下来,伶仃地伫立在苏州河边上。不明白的人倒算了,偏有曾在里面喝足水的一个我,每每看见那些跳台,总觉得这是凌迟的酷刑,末了还不忘给水男孩们的记忆砌个冢。
要哭?要唏嘘?一切都悉听尊便!这是上海的底气,历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