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滨孙飘流续记》(本文所引《鲁滨孙飘流续记》中译文及页码,均据黄杲炘中译本之第二部,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唯书名以百年来约定俗成,仍沿用林纾、曾宗巩中译本)中,大约有二三万字左右(中译文),写了鲁滨孙一行在中国境内的旅行。其中提到他们在中国上岸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金昌”(Quin Chang)的小港口。对于这个名叫“金昌”的小港口,学者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因为事涉清朝外贸制度,本文拟对此略陈己意,以就正于通人方家。
因为鲁滨孙在孟加拉买的船被误认作海盗船,所以他不像一般的欧洲船那样去澳门,而是一路北上,“越过了欧洲船只常来的所有中国港口”(其实当时欧洲船都被限制在广州贸易,但笛福却没有提到广州,反而说“欧洲船只常来的所有中国港口”,显然他并不清楚当时中国的外贸制度),去了位于“中国海岸的最北部”的“南京湾”——笛福在这里犯了一个地理常识错误,南京其实位于中国海岸的中部,而且本无所谓“南京湾”之说(现在看来,笛福所说的“广阔的南京湾”,似是指长江口一带)。这也暗示了笛福其实并未真正到过中国,对中国的海域和港口缺乏足够了解(不过那时候欧洲没有到过中国,却大写特写中国的人多得是)。但因为“南京湾”里正巧有两艘荷兰船,鲁滨孙担心会落入荷兰人手里(因为怕被他们误认作海盗船),所以就改泊到了“南京湾”南一百二十六海里的小港口“金昌”(Quin Chang)。在“金昌”,一个日本商人买下了他们所有的鸦片,又租下了他们的船。处理完了货物和船只以后,在等待四个月后的集市期间,鲁滨孙一行为了散散心,到中国内地作了两三次旅行。
范存忠主张“金昌”是杭州:“至于‘金昌’,他(笛福)也没有说准,看来他要说的不是Quin Chang,而是马可波罗游记上的Kinsai或Quinsay(‘行在’)即杭州。应该说鲁滨逊是在杭州登陆的。”(《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47页)
但我认为,“金昌”并不是指杭州,而很可能是指杭州湾北侧的乍浦。不仅乍浦的地理位置较符合笛福的说法(大概位于北纬三十度左右,从“南京湾”——可能就是长江口——“往南行驶一百二十六海里左右”,“由于是逆风,我们花了五天才来到那另一个港口”——这段距离、所花时间和遭遇逆风(详见下文),正好说明鲁滨孙的船绕过了长江三角洲),而且乍浦港在清朝海外贸易中的作用,也非常接近笛福对“金昌”的描述。
据日本学者大庭脩说:“在以官商、额商为主要贸易形式的时期,即江户时代的后期,所有的商船均起航于上海或宁波。特别是1720年前后,来自浙江省嘉兴府平湖县乍浦港的宁波船更是有增无减。在乍浦,有为数众多的对日商品批发行,漂流到中国的日本人称其为‘日本商问屋’;唐货主的会馆——两局会馆也设在乍浦,使乍浦成为对日贸易的中心地区。”(《江户时代日中秘话》,徐世虹译,中华书局,1997年,第24页)
笛福则是这样描述“金昌”的:“从澳门来传教的神父们,在向中国人传播基督教的进程中通常在那儿上岸,而欧洲的船只却向来不到那里……这不是一个商人活动的地方,只是在某些一定的日子,那儿有集市一类的活动,那时有日本商人去买中国商品。”(第379页)“这里通常是有集市贸易的,最近的一次集市已过去了几天,但我们看到河里还有三四艘中国帆船和两艘日本船,这两艘从日本来的船已装好了在中国采购的货物,但由于一些日本商人还在岸上,所以没有启航。”(第383页)“大概再过四个月,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又将有一次大规模集市,那时我们也许能买到这个国家的各种产品,同时也可能找到一艘人家愿意出售的中国帆船或东京湾来的船。”(第387页)
当时中日间的海上贸易主要利用季风,即春夏利用西南季风去日本,秋冬利用东北季风来中国。一来一去之间,两地的港口都会有一段空闲时间,所以乍浦港也应有“忙季”(集市)和“淡季”。从时间上来推算,鲁滨孙到乍浦港应是1702年7、8月(西历)之交(所以从“南京湾”南下时遭遇了逆风,因为那时还在刮西南季风),那时候正值“忙季”刚刚过去,即大批商船已从乍浦港起航赴日本,要等四个月后的下一个“忙季”,也就是东北季风刮起后的一段时间,才会有大批来自日本的商船和大量货物云集乍浦港。小说里还写道,在鲁滨孙于1703年2月(西历)初从北京出发之前,“我的合伙人和老领航匆匆去了我们当初抵达的港口,为的是处理我们留在那里的一些货物”(第393-394页),那时应正逢乍浦港进入“忙季”(距鲁滨孙登陆“金昌”也正好约有四个月),他们很容易出脱留在那里的货物。可见乍浦很符合笛福笔下的“金昌”。而鲁滨孙到达那儿的1702年,笛福出版此小说的1719年,也正是大庭脩所说的“1720年前后”。所以,“金昌”很有可能即指乍浦,而不大可能指杭州——当时的杭州并非外贸港口,也并不开展对日本的贸易。
至于发音上的截然不同,笛福自己其实也有个解释:“他所说的那个港口名称,我也许拼音有误,因为我没有特别用心记住其发音,而我记下这地名和许多其他地名的笔记本又因碰上意外,着了水之后也就全完了……但是有一点我是记得清楚的,就是在同我们打交道的中国或日本商人嘴里,这地名同那葡萄牙人领航员说的不同,他们对这地名的发音就是上述的金昌。”(第379页)这里鲁滨孙的表述稍微有些混乱:既然“金昌”这个发音是葡萄牙人领航告诉他的,而中国和日本商人嘴里的发音与彼不同,那么又怎么可能“他们对这地名的发音就是上述的金昌”呢?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混乱本身就告诉我们,对于“金昌”这个发音我们不必太当真——笛福根本就不懂中文,也从来没来过中国!
而这个既不懂中文、也没来过中国的笛福,怎么就会阴差阳错地写到了乍浦港——这个对日贸易的专用港,欧洲船从不涉足的地方,则只有问他本人才能知道了。曾替政府做过“间谍”的他,肯定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只要看整个的《鲁滨孙飘流记》《鲁滨孙飘流续记》,栩栩如生地写的都是他从没经历过的事情,就可以知道他搜集处理“情报”的能力如何了得了。
鲁滨孙登陆“金昌”的一百四十年后,或笛福出版此小说的一百二十余年后,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1842年5月17日,英军攻陷乍浦,纵兵烧杀掳掠,史称“乍浦之变”。这是后话了。此事与笛福写到“金昌”有无关系?姑留待“反间谍”侦探们去探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