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封建社会,隐士向为士人甚至普通民众所重,范晔《后汉书》为“逸民”作传,绝不偶然。岂止范晔,司马迁《史记》更以《伯夷传》作“列传之首”,自然也是为了赞美褒扬逸民伯夷。
隐士隐居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文化现象,不说后世将它视为“终南捷径”的假隐士、假隐居,我们从《后汉书》所传之隐士看,他们之甘心畎亩,憔悴江海,固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共同因素,但细细分析,隐士们归隐的出发点、旨趣、对隐居以至于对人生的价值判断都是颇有所不同的。大别之,隐士主要有两类:一类的精神思想的背景主要在于道家;另一类的精神思想根子则主要是儒家的。
先看看第一类的隐士,如东汉矫慎,他是扶风茂陵人,少好黄老,隐遁山谷,住在山洞里,仰慕仙人赤松子、王乔的导引之术。矫慎与同乡马融、苏章同时,都享有大名,然马融、苏章皆自以为不及。当时曾有人写信给他,希望他出山谋世,他不为所动,到七十余岁时,还不肯娶妻,后来突然归家,预报死日,到时果然逝去。
矫慎无疑是饱学之士,也通儒学,故为马融、苏章所钦,然其人旨趣更在求道修仙。《后汉书·矫慎传》谓:“后人有见慎于敦煌者,故前世异之,或云神仙焉”,矫慎被看成神仙者流,便透露了此中信息。
秦汉时代,黄老神仙之学大行,入山林隐居修行者当不在少数。但有些人之入山林不必如矫慎辈习导引术求长生,而是性情所致,受老庄思想影响,以不受束缚,见道适性为志。如有名的向子平,他“好通《老》《易》”,“隐居不仕”。据说他读《易》至《损》、《益》卦,喟然叹曰“吾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未知死何如生耳。”富不如贫,贵不如贱的意识,当是从道家尚柔疾刚、尚虚疾盈而来。向子平后来“遂肆志”,和他的同好朋友禽庆,游五岳名山,最后不知所终。
《庄子·刻意》曾指出具有道家思想背景的隐士即形成了两种类型:一种崇尚自然,追求无为闲适的生活境界;另一种则是导引之士,以获得长生为目标。向子平之类的隐者似乎主要还在求自然无为,内心自足,与导引求长生者不同。
具有儒家思想背景的隐士,其归隐,或非其初志,有的是为远祸避害,如逢萌,因王莽杀了他的儿子,他怕祸及自己,带领家属渡海,客居辽东,后来又隐居山东的崂山。但大多数儒家隐士之归隐,首先出于性分的因素。如太学生出身,善谈论,博通五经的井丹,《后汉书》说他“性清高,未尝修刺候人”。
当然,具有儒家思想背景的隐士之选择隐居之路,除了性分上的不耐拘束,不慕荣利,欲寻求一种自在自由、琴书自得的生命安顿方式外(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庄子》书中所说的“江海之士、避世之人”类似),值得指出的是,有些人恐还有因崇尚道义、气节,想以此来矫风俗的意图。这一点,《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已经清楚,他指出东汉人之归隐,“或高栖以违行,或疾物以矫情”,所谓疾物矫情,就是痛恨浇薄的世俗之情,欲起而矫正之的意思。有名的梁鸿,我觉得就是东汉时代“疾物矫情”的“逸民”中较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除了孔子,梁鸿最佩服心仪并引为榜样的是季札与鲁仲连。季札与鲁仲连之美,主要在于辞名位,鲁仲连之高风,还在“义不帝秦”。梁鸿之隐居,他之赞季札、鲁仲连,的确传达出他对东汉统治者不满情绪以及保持独立人格,不臣天子的心志意向。
不臣天子,不事诸侯,似乎是当时一部分儒家隐士的价值追求。他们为了保持独立的人格,坚守山林,甚至在最高统治者亲自出马欲网罗招致的情况下,犹昂然不顾,不为所动。如光武帝曾亲临被范仲淹称颂为“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严子陵住处,史称严正在睡觉,竟卧不起。光武帝因抚摩他的肚皮说,“子陵,不可助我治国焉。”严子陵竟不应,过了好一会,才张开眼睛盯着光武帝说:“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传说尧曾欲禅天下于巢父,巢父拒绝。严子陵虽美光武为尧,然以隐士巢父自居且以明志,光武无可奈何,叹息而去。周党也是这样,被征召,不得已,就穿着短布单衣,头上裹树皮做的绡头,来到京城。光武帝引见时,“党伏而不谒,自陈愿守所志,帝乃许焉。”皇帝召见,竟然不抬眼看皇帝。当时有大臣视周党为“骄悍”,是“大不敬”,幸亏光武帝不以为意。另一个隐士王霸徵到尚书省时,“拜称名,不称臣。”有司问缘故,他引《礼记》回答:“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终遂其志。
严子陵、周党、王霸等作为具有儒家思想背景的隐士,以不臣天子,不事诸侯来标榜品节,激励士风,他们追求精神自由,维护独立人格,品节高尚,虽不入世用世,但其作为也并不与儒家精神相悖。更不用说像梁鸿那样具有批判精神的隐士了。这些隐士的存在,对净化东汉士林的道德空气,矫扭奔竞功利的世俗之情,的确也起到一定作用。赵翼、章太炎等学者都曾说东汉是我国历史上士风最正,士人最讲气节的时代,这其中,未始没有隐士们的影响。后来那些积极入世的儒家知识分子也都推崇褒扬这样的隐士,像宋代标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对严子陵的称颂,主要也是着眼于这方面吧。
对于政治,儒家的理想是行仁政,东汉的儒家隐士,虽很少介入世事,但从一些隐士偶然触及政治时的言论看,他们寄望于统治者的,也就是行仁政,履行儒家的价值观念罢了。三公之一的司徒侯霸是严子陵的朋友,曾派人到严子陵处,请教一些问题。严子陵不答,拿了个信札给来人,口授了下面这些话:“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告诫侯霸对上不可阿谀奉承,而应施行仁义之道。梁鸿之作《五噫之歌》,无疑也是因为他感到当朝天子未行仁政而发出的呐喊。《后汉书·逸民传》记汉阴老父(老人)事曰:
汉阴老父者,不知何许人也。桓帝延喜中,幸竟陵,过云梦,临沔水,百姓莫不观者,有老父独耕不辍。尚书郎南阳张温异之,使问曰:人皆来观,老父独不辍,何也?老父笑而不对。温下道百步,自与言。老父曰:“我野人耳,不达斯语。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昔圣王宰世,茅茨采椽,而万人以宁。今子之君,劳人自纵,逸游无忌。吾为子羞之,子何忍欲人观之乎!”温大惭。问其姓名,不告而去。
汉阴老父应该也是具有儒家思想背景的隐士,他所称颂的住茅草屋,生活简朴懂的古圣王,就是指儒家理想中的明君尧、舜。他对汉桓帝的批评比之梁鸿批评明帝还要直接尖锐。特别是他关于君主职分的思想,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他之以此出发批评汉桓帝,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后来黄宗羲在《原君》中所表述的观点,不就在它的范围之内么!汉阴老父对张温说“今子之君”,明白表示自己不承任桓帝为天子,不臣这样“劳人自纵,逸游无忌”的君主,在封建时代,这不能不说是振聋发聩之语。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朝廷大臣的张温的反应是“大惭”,我以为,这也反映了当时的士风确实非后世可比,即使是朝廷中的士人,也懂得一点廉耻的。
因此,东汉儒家隐士,虽然逸处山林,但并不乏早期儒家那种明君、仁政的理想。社会现实自然难以与理想相符,所以他们往往对现实持批判态度。这与后世的陶渊明也既有静默的一面又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是决无二致的。东汉的儒家隐士们在精神世界上,与孔子、孟子并没有多少差别;而与那些既怀抱儒家理想又不忘人世功名的儒者相比,则他们的这种批判精神是后者无法比拟无法企及的。他们也更能保持自由的独立的人格,从而在道德上显得更纯粹、更高尚。这就是为什么所谓“出世”的他们能够受到“入世”的儒士高度赞赏向往而被极端专制的帝王疾恨的内在缘由。朱元璋曾评论严子陵,“吾观天下之罪人,罪人之大者,莫大乎严光。”他大约也看到了儒家隐士批判现实以及痛恨暴政、专制因而不臣暴虐天子、追求自由独立人格的一面。
梁鸿、严子陵之类儒家隐士的存在,对激励士风,模塑儒家精神型的人物甚至社会风气的确可以起一定作用,所以优容隐士的帝王常被看成明君的标志,范仲淹称赞严子陵时说他“成光武之大”。优容隐士的确也需要胸襟与度量,光武帝的确有其“大”的一面。与光武帝相比,朱元璋显得何等小气与狭窄。光武帝懂得“人各有志”的道理,懂得尊重别人的选择与人格,我想,东汉时代,“士”的风气之所以比较正,与光武帝的这种大气也有一定关系吧!而朱元璋这样极端专制的帝王,对“士”的风气、对“士”的人格的戕害,并进而对全民道德造成的戕害,又何可道哉!又何可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