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而且说的老话多,说多了儿孙们不愿意听。可是今天我说的,应该好好听听。
这大概是我最早的记忆,68年前我才三岁半。家就在老城隍庙里。那是一个夜晚,印象中下着毛毛雨,阴冷阴冷的。母亲抱着我,提着一个热水瓶,开门出去,门外来了许多许多穿黄衣服的兵,刚刚攻占上海的解放军。我们屋里有许多邻居亲友,不知聚集在门口的这些兵会做什么?我母亲胆大,就以送热水为名出门去看,把困势懵懂的我抱在手中,表示妇孺的弱小且无敌意。家里的人紧张地等待着。
母亲的热水和试探的邀请还是被谢绝了。我依稀记得那个军人脸上的笑容并不多,但还是打招呼说对不起打扰了,你们安心休息吧。说着北方话的兵就在江南的细雨和凉风中,在我们家门口露营。靠着老百姓的门板,抱着枪枕着同伴的肩膀睡着了。这让父母和乡邻亲戚都感动不已,立刻征服了他们的心,因为在这扇门前,曾经也来过不同的兵。
1937年冬天,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南市。我家的正对面有一块旧的火烧场,就是现在豫园那块著名的“玉玲珑”下面的空地。那时有不少无家可归的难民,就用破木板油毛毡搭了些破棚棚滚地龙挤住在那里。天冷,难民用柴爿生火取暖,不慎走水,破木头破布油毛毡引起的火势很大。东洋人怕有人乘机作乱,派来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军人警戒。
火光惊动了我阿爹养的一只画眉鸟不停地鸣叫跳腾。鸟笼挂在二楼的阳台上,是黄铜梗子做的,老佣人洪奎每天擦得锃亮。日本兵从鸟叫看到鸟笼,大概以为那是黄金做的,就用枪托打门,用日本话大声地喊叫。屋里除了家人邻居还有一些逃难的亲戚。一屋子人谁也不懂喊什么,个个吓得发抖,谁也不敢去开门。后来不知谁说,再不开门日本人要烧房子的!于是老洪奎瑟瑟抖着去开门。才拔了门栓,日本人就撞开了门,老洪奎一下子被撞到墙上,当场就蹲下昏过去了。日本兵冲上二楼,摘下鸟笼扬长而去。可怜的老洪奎再也没有醒来,高烧惊悸抽搐,昏迷几天后,悲惨地死去了。
家门口还有一次险情,是抗战胜利后一个夏天的晚上。我父亲看见九曲桥边两个小流氓拦住路过的小姑娘,七搭八搭地在调戏,小姑娘吓得要哭了。父亲生气上前指责小流氓:“介下作!”小姑娘逃走。小流氓说:“好,算你狠!”不久,楼下来了大群流氓,要叫父亲出去“摆平他”,还点着报纸往楼上丢。家人无奈请来管得意楼书场的“有面子的人”,劝退了流氓。第二天母亲再到得意楼茶馆去见流氓低头服软,还搞落几碗大肉面钱。风波才告平息。
有这些遭遇,与那天的解放军对比,父母对新政权是绝对的拥护。很快,他们把大哥送去参军,自己还积极担任社会工作。父亲当过房地产工会和市政工会筹委会的领导,母亲也在邑庙区民主妇联工作过。如今上海解放已是68年了,但父母当年向我叙述这些事情时,那由衷的敬佩之情,至今犹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