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起点站上车,常会遇到这一老一小。车途中,一遍又一遍听老人对小女孩讲些重复又重复的话:“宝宝,今天早饭吃得蛮好,在幼儿园里要乖。”“宝宝,晚上外婆给你烧老好吃的菜。”后来遇上她们,我就特地找离她们远点的座位。倒不是嫌老人话语口罗嗦,而是她疙里疙瘩的普通话让人受不了,就像吃夹生饭般的难受。一次,我忍不住问老人:“小人上海闲话听勿懂?”“听倒听得懂点,就是讲勿来。”“小人爸爸是新上海人?”“也是老上海人,伊拉从小搭小人开国语,我只好跟形势了。老早子汉语拼音没学好,迭格年纪再开国语终归半生不熟了。”老人对被讲普通话有些无奈。
记得我上学时,正逢大张旗鼓推广普通话之际,语文课上先是学注音字母,后是学汉语拼音,但放学后除了背诵课文外,不会再去开国语,偶尔有人蹦出句国语,大人会讲伊“老茄来”。大楼里“五洋杂居”,南腔北调,一些称呼也会带上籍贯,比如宁波阿婆、绍兴爷叔、苏州师母、小山东、小福建。家长里短,上海话中夹杂着各种方言。印象中除了广东话、福建话难懂外,其他方言还听得懂。
刚进厂时,周围的师傅都讲苏北话,一些年龄相仿的工友也会一口苏北话,用苏北话跟师傅套近乎更容易些。在这样的语境中,上海话很弱势。但师傅们并没有对我这个长得瘦弱、讲上海话的徒弟另眼相待,在体力活上还给予不少照顾,所以我对苏北话有一种亲切感。后来进机关工作,偶尔听到有位同事“秀”了几句苏北话,就像见到老乡一般。其实,她是地道上海人。那些年在苏北插队,上调当了老师。上课时不少学生普通话听不懂,要求老师讲他们家乡话。这下她犯难了,插队多年,苏北话会几句,但要诵读课文,功力差远了。为了能当老师,她下工夫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苏北话,在学生和家长中很有亲和力。她用苏北话给我诵读了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绘声绘色,极具语感,像是在念淮剧中的对白。
那些年,上海话在外名声不太好。外出开会,在外地同行面前,上海同事之间切忌说上海话,不然会被引起“排外”的误解。外地同行说,到你们上海买东西,营业员很冷淡,只讲上海话,问了几句还搭不上一句。或许当年是有些上海人有地方优越感,对上海闲话讲勿来称之为“米西米西炒咸菜”,但也可能是因为不会讲普通话而怠慢了外地顾客。如今上海商场,哪个营业员不会讲普通话?
那天晚上,在黄浦剧场看上海市人民滑稽剧团创作演出的曲艺专场《OK民生》,邻座竟是位中学生。我好奇地问他:“侬听得懂口伐?”“哪能会听勿懂,笑煞脱了。”原来男孩的母亲喜欢听独脚戏,他也耳濡目染喜欢上了,今晚母亲没空,他单独来观看了。看来,年轻人中还是有会讲上海话、喜欢上海闲话的。欢笑声中意外迎来了“老娘舅”柏万青。柏阿姨说,在市人大代表开会时,王汝刚请她为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独脚戏作些宣传,她慨然应允,于是特意从电视台录制现场赶到这里当嘉宾客串。“老娘舅”用上海话有声有色讲述了调解中的几个故事,赢得全场一片掌声。
这些年单位新进了不少新上海人,流行讲普通话。山东籍的小胡却亦步亦趋地学讲上海话,虽不流利,但还流畅。问及学上海话的缘由,是更方便与大家交流;问及快速掌握的“秘诀”,是“勿要怕难为情,开口多讲。”看来,对上海话传承不必过于担忧,上海闲话还是要讲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