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志标主持了追悼仪式。李先生请来了国民党上海市地下组织负责人致悼词。他肯定了谢团长几年来带领部下坚守四行仓库和孤军营的抗日功绩,说政府和老百姓是永世不会忘记的。同时,他对目前尚在孤军营的官兵进行慰问,勉励大家在几位连长领导下,继承谢团长的遗志,团结一致,继续努力。接着,还有几位学生和其他代表发了言。说实在的,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下去,脑子里全被“孤军营的弟兄们今后怎么办”这个问题占据了。直到哀乐声突然响起,那沉痛的声调,才使我清醒过来。
追悼会结束了。群众绕场一周后,棺木就要盖上抬走了。我们从此再也见不到谢团长了!为了争取再看上一眼这位抗日英雄,很多人拼命地向前挤,场内秩序顿时乱了起来。幸好将士们事先已作了准备,挑选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排在前面,引导着吊唁者绕过灵柩,然后从礼堂后门陆续出去,秩序才稳定下来。这时,我们几个女学生忙把用白绢包好的各自的相片,放在谢团长的枕边。谢团长在上海遇刺身亡,身边没有亲人,没有子女,就让我们这些相片伴随着他长眠于地下,慰藉他的英魂吧!
大礼堂的后门打开了。乐队在前,谢团长的灵柩随后,再后面就是孤军营干部以及李先生等随行人员。大家缓缓地向营区大门走去。参加追悼会的人们,很自然地分列成两行,夹道相送。大把大把的素色鲜花,向着这支送殡队伍抛去。随着孤军营大门的打开,海防路、胶州路上的老百姓,也同样自觉地列成两行,目送着这支悲壮的送殡队伍。
落入魔掌:孤军营将士被迫修路
谢团长去世后,整个孤军营的气氛变了。往日走进营门,感觉充满生气,将士们忙忙碌碌,面带笑容。如今却不同了,看到更多的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模样。几位连长无论才能还是威望都有欠缺,孤军营真的出现了群龙无首的局面。早锻炼流于形式,文化课上不下去了,孤军剧团的排演也时有时无。
有一天,我们照例去孤军营探望,不料被白俄哨兵挡住了。他们客气地说:“这是上面的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别白跑了,快回家去吧!”可是,我们每隔几天,仍身不由己地要去那儿看看,哪怕围着孤军营区走上一圈,心里也好像要舒服些。
1941年冬,日本鬼子偷袭了珍珠港。我们明白孤军营的灾难时刻快到了。但我们几个女学生仍很天真,跑到工部局去找我们熟识的白俄哨兵,恳求他们偷偷地打开营门,让孤军将士们逃走。那几个白俄哨兵苦笑着摇摇头。又过了几天,我们再去胶州路时,看到眼前的景象全变了,隔离的围墙拆了,里面的营房被推倒了,孤军将士踪影全无。我们只觉得血往头上涌,眼泪止不住从面颊往下流。我们找了住在营区对面的一位老爷爷,向他打听孤军营的下落。他悲愤地说:“作孽啊!这些人被关了这么长时间,前几天晚上工部局派来了几十辆卡车,把他们全都装走了。卡车是往西开的,谁也不知道把他们运到哪儿去了!”
然而我们仍不死心,几次三番到海防路、胶州路附近的居民家去打探消息。最后,在一户居民家里,遇到一位年轻人。他悄悄地告诉我们说:“上星期,我到虹桥路一位亲戚家去,那亲戚就住在沪西租界的边上。在他家不远的地方,有长长的铁丝网隔着,有日本鬼子来往巡逻。我看到很多人正在那里修路,不停地挖呀抬呀。起先我还以为那些人是被日本鬼子拉来的民伕。但仔细一看,这些人都穿着破旧的军装,其中有几个我还认得,就是孤军营里的士兵。看他们脸色又黄又瘦,疲惫不堪,真是作孽啊。日本鬼子手里拿着又粗又长的皮鞭,还牵着又高又大的狼狗呢!”
我和妹妹、茵绿商量了一下,决定到虹桥路去探个虚实。星期六下午,我们三人向车行租了三辆自行车。骑到虹桥路口处,看到前面不远处果真有铁丝网。我们假装在马路上练习骑车,一边走一边暗暗观察,想证实一下那位居民说的是否属实,如果可能的话,就设法和孤军营战士通个信息。
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冬天虽还未过去,却已有了点初春的气息。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我们看见沿马路西面一排,有很长的铁丝网拦着。稍远处,有不少人正在那儿干活。几个日本鬼子手里扬着皮鞭,那种耀武扬威的架势,叫人看了恶心。
我们三人并排骑着自行车,向那群修路人慢慢靠近。起初他们谁也没在意,只是埋头在干活。当我们骑着自行车再次接近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刚好抬起头来用袖子擦汗,无意之中,和我们的目光碰了个正着。顿时,这群人中起了一阵骚动,好多人都抬起头来向我们这个方向望着。啊,我们看到了伍杰连长,他向我们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我们也怕被日本宪兵发现,对他们造成不利,只好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骑着自行车回家了。我们终于知道了孤军们的下落,亲眼看到了他们在皮鞭下做苦工。一道又粗又长的铁丝网,硬生生把我们隔开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又骑了车向虹桥路口驶去。修路工程进展很快,仅隔了一天,已距离虹桥路口不远了,和我们骑车过来的这条路快接上了。由于昨天的相遇是在彼此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双方只是相互看了一眼就分开了。今天,我们寻找机会,希望能相互通个信息。远远的,我就看到修路人中间不时有人抬起头来张望。趁日本宪兵不注意,我们将包着小石子的纸包,从下面丢过了铁丝网,然后若无其事地向前慢慢骑过去,直到马路的尽头。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后,我们又起身慢慢腾腾往回骑。这时,看到伍杰假装小便,顺手把一个小纸包丢在铁丝网外的马路边上。当时我们不敢去捡,先骑车到徐家汇附近一家电影院去看了场电影,然后再向虹桥路骑去。
到了那儿,果然修路人已收工,鬼子也不见了。那个白纸包,依然躺在马路边上。我下车把它捡起后,塞进口袋,招呼同伴赶快骑车回家。那儿本是个危险之地,何况天已快黑了,我们毕竟是三个年轻的姑娘。骑车到了徐家汇那里,我们实在忍不住了,就停了下来,把纸包打开一看,是伍杰连长写的:“三位叶小姐,能在这种地方看到你们,我们的心都碎了。我们在租界被接收前几天,就被当局引渡给了日本鬼子,一直在附近做苦工。昨天看到了你们,你们给了我们力量和勇气。我们生活再苦,劳作再累,信心不变。我们决定要设法脱离苦海。你们今后决不要再来看我们了。千万不要来,这太危险了。你们应该好好地保护自己,为今后报效祖国。”下面具名是“全体战士”。看了这纸条,我们三人抱头大哭。
回到家里以后,我们一直在苦恼着,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既然已经知道了孤军将士们的下落,为什么不去多看他们几次呢?经过了几天的思想斗争,勇气战胜了胆怯。我们又租了自行车,冒险去虹桥路口探望。谁知老天不遂人愿,连接虹桥路口的道路已经修好,铁丝网也已移动了位置,虹桥路上再也看不到修路人的身影。人海茫茫,前途难测。如今一别,何年何月再能见到他们呢?
附记:1942年,我和妹妹以流亡学生的身份辗转到达重庆,先后上了大学。1943年夏天,我意外地遇见了从日寇魔爪下逃脱的孤军营排长陈祖谟。我就读的大学得到消息后,还把他请来作报告,介绍他们后来的苦难经历。1947年初,我从上海去南京,在北火车站月台上,巧遇了曾在孤军剧团一起演出的石洪谟。他当时已担任上海站的铁路警察。这些都是后话了。
叶茵绿于1946年患肺病去世。我妹妹叶珉也在1973年因肝病去世。当年的“三位叶小姐”,如今只剩下我一人,而我也已经94岁,来日无多了。二十年来,几乎每年的4月24日前后,即谢晋元团长殉国的纪念日,我都要去他的墓前凭吊,献上鲜花。鲜花下系的写有挽词的卡片上始终是三个人具名:叶琬、叶茵绿、叶珉。
(摘自《上海滩》2015年第7期、第8期、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