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初到上海
1854年,第一上海正陷于太平天国同盟者之一的小刀会叛乱中,那些红巾缠头的汉子,正占据着六扇城门的老县城,做着江山再造的黄粱美梦,而且,想来陈阿林、刘丽川两人,常会从大境阁箭碟背后闪出脸来,看着城下清兵大营而发出豪迈的大笑。第二上海呢,堪堪成立了一个市政管理机构:工部局。尽管那时第二上海远远没有进入它的前夜,但殖民地式样的二层建筑已沿黄浦滩路错落有致地一一伫立,叫做霍格的那个威猛的英国汉子,也与玩伴一起,鞭策着胯下之马,沿花园弄一路向西,玩着“跑纸”游戏。
半年私塾的叶澄衷还读不通“海通以来,挟土货与外人交易,或居间逐什一利,以宁波人居多”,也读不到“沪上自各国通商以来,万商辐辏,吾乡之客沪者日盛”,但早早地从乡里乡亲嘴里听到的上海何止一鳞半爪,上海充满了机会,而且,在那里,他又可以与哥哥成义会合,无论怎样,他都要去往上海!
问题是那两笔费用又哪里觅得?百孔千疮的这个家,愁云惨雾的母亲的脸,叶澄衷是被真正地难倒了。事情最后还是靠母亲咬牙搞定。怎么搞定?家里确实穷得没有多余的一枚铜板,但来年收成不还可以作一个预支吗?母亲找上人,将来年稻谷抵作当下费用,她这破釜沉舟般的抵死一搏,终于让叶澄衷得以成行。
踏进上海,叶澄衷第一个打工点是家杂货铺,地处法租界。其时法租界自然还是相当苍白,敏体尼刚走,爱棠接任,领事大人也就居住在经常被潮水淹没一半的破屋中,法租界最大的商行大概也就雷米的钟表行,远远没有1914年越界筑路后的气象,更谈不上后来西进运动所诞生的精致和优雅。
在这家杂货铺,叶澄衷的人生没有丝毫出彩,有的只是苦度。每个夜晚,歇工之后,当他将杂货铺的“排门板”一一安上,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而爬上木板床上,躺在发出异味的被窝里,看着窗外漏进的月光,应该时时感觉到凄凉的月光犹如自己的内心,而天幕上闪烁的群星,亦让他的内心泛起阵阵暗淡和悲伤。上海,那在家乡被人嘴里反复念叨的上海,那个仿佛到处都有银子因而充满了魔力的上海,对他叶澄衷难道只是意味着这个可怜巴巴的杂货铺?难道意味的就是每天重复、仿佛永无出头的这些无聊日子?
若干个季节在第二上海里很沉闷地度过了,没有什么值得叶澄衷记取和回忆,如同凝然不动的池塘,死水一潭,毫无生息。直到有一天,忍无可忍之下,叶澄衷对杂货铺说了声“拜拜”,拂袖而去。
当叶澄衷再也不能忍受法租界杂货铺生活时,那朱葆三,有的又是怎样一种人生?咸丰十一年,即公元1861年,朱葆三也只身从定海县来到上海。他因了怎样的原因而前来,历史对此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他那四品父亲正是在这年去世,家境日渐窘迫,他不得不来上海;另一种说法是父亲暂时还活在世上,但已沉疴缠身,一病不起,在这种情状下,他有减轻家庭压力或为家庭开辟生路的强烈心理,不得不来上海。两种原因不管哪种,被压力驱使而离开山明水秀的定海是一定的,还有一点也是一定的,开埠后的上海,经17年时间的打磨、营造,有了远比宁波更崭新的气象,在上海能够赚到更多的钱,这肯定是朱葆三前来上海的主要动力之一,满足个人欲望的动力。
带着母亲交给的一个旧竹箱和一卷铺盖(想来也十分的旧),朱葆三来到了上海。
朱葆三在“协记”五金店中做着学徒。所谓学徒,并非学做生意,或者拨拉算盘,那是学徒的高级阶段了,那刻,他这个学徒还很低级,他能做的不过是“扫地、挑水、洗衣、抹桌椅、给主客倒倒茶水”之类粗笨活儿,那些时刻,他是否与叶澄衷般的内心充满了沮丧?这个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他很受店主器重,因为勤奋,因为刻苦,因为中国文化传统上的那些为人称道的品质,无论他是否读过四书五经,无论他是否深刻地理解了“仁义礼智信”,这些都是他人性中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如黑夜中的灯火,将他慢慢地引导向一个正确方向。
叶澄衷找到了他的人生新方向,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个新方向后来将决定性地引导向正确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