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来了一帮不速之客　  

　　自从娇鹂嫁到上海，也断断续续听娘舅讲过发家经，但似乎每回都没今晚讲得全。虽然，有许多东西她还听不懂，但有一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娘舅有一种耿脾气，认准了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这种耿，就是在她做笠帽、蓑衣的父母身上也能找到。娘舅越说越激动，多年郁积在心的痛楚终于喷发，愧然说：“我这辈子买药、造药，却对姊姊、姊夫的烂皮肤病毫无办法……毫无办法！”说着，眼眶濡湿，接着一把抓住外甥的手，喃喃地说：“你姆妈……待我顶好！常常鼓励我说，会好的会好的！穷，穷不过三代……”娘舅变得语无伦次，擂桌跺脚，恨恨地说：“……不可能没有特效药……不可能！”眼泪如麻，醉得一塌糊涂，劝他别喝了，不料娘舅将碗一扫，指指心口说：“哪里是醉啊，我是这里难过、难过……”众人见劝不住，一筹莫展，还是娇鹂懂得娘舅，边揉着他胸口边问：“我跟祖堃来上海过上称心日子，托啥人福？还不是娘舅、妗母？我家先公婆地底下真要知道，一定会眉开眼笑。娘舅，你说对不对？……你就覅难过了，应该开心才是！”娘舅这才绽露笑颜：“这句话我要听！”

　　大家打起精神，洗耳恭听“席氏家训”。秉逊说得口干舌燥，馥贞提醒说：“时候不早了，睡觉要睡冬至夜，让他们都早点歇了吧？”不知什么时候，席太太已给外甥新妇准备好了一件礼物，娇鹂一看是块留香缎旗袍料子，十分高兴。

　　听说心莉快要结婚了，娇鹂特为送了一双亲手做的大红缎面绣花鞋。表姊试穿一下，刚好一脚，不由佩服娇鹂心细手巧。大年初五，空气中尽是刺鼻的硫磺味。天还没亮，药厂就开始欢欢喜喜接财神。同一天里，新亚饭店喜宴办了十多桌，心莉的婚事格外隆重。

　　新姑爷一家解放前夕离沪去了香港，见上海百业兴旺，遂又举家回归。新郎新娘门当户对，家境殷实，何况两亲家都是做实业的，谈起生意场上的事情，也十分投契。话题渐渐转到了时局上。新郎瑜荪的父亲岱藩刚回来，对时下的工商户政策不大懂，冷不丁挨近了问：“嗳，老兄，什么叫做改造思想、脱胎换骨？”秉逊被问住了，支支吾吾道不明白，但有一条他是清楚的：听政府的没有错，现在政府鼓励生产，提倡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哪知岱藩把椅子一拖，又问：“老兄是否留意？最近报纸上‘火药味’好像有点浓……”说着，从西装马甲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成长条的报纸，抖开了。秉逊对亲家提到的“火药味”自然清楚，但在喜宴上谈论，恐有不便之处，立马打住。 

　　春节里，祖堃家里来了一帮不速之客。既然来了，秉逊也就留他们多住几日，还一起吃了喜酒。乡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直把祖堃的小房间塞得鼻子碰鼻子。原来，见祖堃回去修坟这等气派，亲戚们确信祖堃肯定发了横财，戴火油钻、坐汽车、住洋房，于是争着来上海亲眼看一看。可等到了祖堃家一看，个个都诧异得直吐舌头。好在有道是上海“寸土寸金”，也就见怪不怪。祖堃家地方小、挤点倒也罢了，偏偏他们夫妻俩从来不开火仓，一直都在娘舅家蹭饭，如今可着实犯了难。还是多亏娘舅想得周到，不等开口，就提出晚饭到他家里吃，午饭由祖堃自行解决。

　　正月里，祖堃夫妇尽地主之谊，每天换花样，陪人客荡马路。这天，大家来到了老城隍庙。——刚来上海时，祖堃就想带妻子去的，不料总没去成，这趟正好补上。他们九曲桥、湖心亭、游戏场、小吃摊吃吃逛逛，一路逛下来，大队人马已被挤得七零八落。道庙大殿里阴森可怖，阎罗王、黑无常、白无常，青面獠牙，牛头马面，一个比一个凶悍。娇鹂胆小，真后悔没跟着祖堃一起走。突然，有人从背后踩了她一脚，一只高跟鞋瞬间被踩掉了。娇鹂惊叫一声，试图用脚丫去探寻，哪里还寻得到，无奈只得弯腰去摸。人流汹涌如钱江潮，黑压压昏惨惨猛压过来，大姑金粉一看不妙，赶紧去拉娇鹂，手还没有触到，她就像暴风雨中一片孤零零的秋叶，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娇鹂躺在推床上，血冲半个身子，袍子下摆都湿透了，非常怕人。虽然处于半昏迷半休克状态，可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鞋子不放。抢救室医生做了检查，原来，她刚怀上不久的胎儿掉了。祖堃知道后万分痛惜，但为了不让客人们难堪，生生将病因隐瞒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