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以后,面对左倾思潮的逐渐严重,一些比较清醒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为保护知识阶层,保护文脉,做出不少重要的决策。其中,成立文史馆,出版文史资料,是影响深远的举措。最近几年,我直接参与文史工作,对此体会得较多,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我也有过感性的认识,那是来自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易克臬(易敦白),湖南籍,曾赶上清末科举考试的末班车。民国初年,在北洋政府段祺瑞等人手下从事政治活动。国民党统治时期,参与了倒蒋反蒋的活动,失败后,退出政坛,在上海当了寓公,读书写字,修身养性。
上海解放之后,陈毅市长等领导,对老知识分子十分关心。文史馆成立之初,我的外公即被聘为馆员。在当时很多人眼中,把这些遗老遗少安排进文史馆,是让他们的生活有一个着落。现在反思,那还是表层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国家团结和谐的象征和胜利。体制把尽量多的人包容进来,是高明的政治选择。同时,这些老人,大多是饱学之士,让他们有安定的生活,能够继续他们的文化生涯,对国家和人民,善莫大焉。
在我的记忆中,外公整天坐写字桌旁,看古书,摆围棋,吟诗词。后来,他出版了一本“中华新韵”的书,应该是多年研究的心得。有一段时间,我去玩时,发现他用蝇头小楷,写着什么长篇文字。我问他写啥。他指着一厚叠书籍说,文史馆号召大家写回忆文章,他在写北洋政府的一些事情。那一厚叠书,就是当时已经出版的文史资料。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喜欢读大本的书,像文史资料这样的内容,还是头一回见到,顿时来了兴趣,要求外公借给我读。他惟恐我遗失,要求我看完一本,还回去,再拿一本。因此,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去外公家,就是忙于还书和借书。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非公开出版的书籍,知道除了书店卖的书,还有如此精彩的内容。若干年前,我担任上海政协的文史委主任,发现“文革”以后的文史资料,全部变为公开出版。我觉得,那是违背周恩来总理当年设计文史资料的初衷的,极力呼吁恢复内部资料的出版形式,算是我少年时代阅读心得的一个结果。当年撰写文史资料的老先生们,如今全部作古。他们留下的海量的文史笔记,是今人研究近现代史的无法复制的原始素材。周恩来先生为民族文脉延续所做的贡献,永远为大家缅怀。
外公留给我更深的印象,是他积一生心血,积蓄起来的藏书。他所住的南昌路房子,底楼是约四米来高的客厅,全部被书架占据。东西两堵墙,书架由地面直达屋顶,玻璃的门,里面大都是珍贵的线装书。北面是个暗间,堆着笨重的木制的书箱。我问过舅舅,书箱里装的是什么。舅舅回答:二十四史。我那时候不知道古版的二十四史如何宝贵,但是,那沉甸甸的文化力量,深深地印进我的心底,永远跟随着我。
“文革”开始,党和国家的领导自顾不暇,文史馆的老人们自然也失去保护。外公家被抄了,没抄出什么金银宝贝,大卡车拉走的是无数珍贵的书籍,而且,从此不知下落。外公一次去文史馆接受批斗,回来的路上,被电线杆绊倒,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外公和他的藏书,一直保存在我的心里。我想,这也是文脉的延续。我写过小说《雪庐》,其中,有外公的影子,也有他藏书的掠影。
一则豆腐掌故,细细品来令人回味隽永,明请看本栏。
十日谈
文史馆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