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简介】
吴小如(1922.9.8~2014.5.11),原名吴同宝,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北京大学教授,在中国文学史、古文献学、俗文学、戏曲学、书法艺术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和造诣,被认为是“多面统一的大家”。
5月11日19时40分,吴小如先生走完了他92年的坎坷之旅。
与吴小如先生有近70年交往的作家邵燕祥,曾以“两条小鱼”形容他和吴小如先生在非常年代里“相濡以沫”的友情。“那条叫吴小如的鱼,还曾经尽量以乐观的口吻,给创伤待复的另一条鱼以安慰和鼓励……”他曾经有感于吴小如先生的坎坷际遇,“是非只为曾遵命,得失终缘太认真”。叹惋吴先生“可怜芸草书生气,谁惜秋风老病身”。而吴先生的作答却充满豪气,“又是秋风吹病骨,夕阳何惧近黄昏。”
如今,那条叫吴小如的鱼游远了。
这篇文章,是吴小如先生去世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也是他最后亲自审定的文章。
三个嗜好:作诗写字看京戏
今年3月,吴小如先生获得年度“子曰”诗人奖,并出版《莎斋诗剩》,评委会的评价是:他的诗词作品,历尽沧桑而愈见深邃,洞悉世事而愈见旷达,深刻地表现了饱经风雨的知识分子的人生感悟,展示了一位当代文人刚正不阿的风骨和节操。
5月7日,吴小如先生在接受我采访时说,自己一生有三个嗜好,一是作诗,二是看京戏,三是写字。
吴小如先生的诗集出版后,曾托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青年教授张一帆送我。我随即打电话向先生表示祝贺。他说:“无所谓。”但是有一点值得欣慰的是,此前已有书法爱好者收集了他的很多书法作品,因为缺乏资金,未能来得及出版。现在这部书法集可以顺利出版了。还有一点令吴小如先生欣慰的,是自己曾经被父亲认为“不是写诗的材料”,不但父亲后来认可他的诗作,而且得到了社会上的广泛认可。
1944年开始作诗时,吴小如先生把诗交给父亲吴玉如先生请教。父亲见吴小如写的古诗,一首中就用了三个韵脚,便说,这不是诗,连顺口溜都够不上。年轻气盛的吴小如不服气,当时就下决心:我非做好不可!
吴玉如先生晚年的时候,再看吴小如作的诗,问他:“你看你的诗像谁?”吴小如说:“谁也不像。”父亲说:“不对,你的诗像我。”
“我作诗也好,写字也好,父亲认为我都不够材料,我努力写字,努力作诗,父亲什么也不说。但是后来有人找父亲写字,父亲应付不过来,就把我找他批改的字送人,说:‘这是我儿子写的字,你们拿去看吧!’”吴小如说,自己临帖从不临父亲的字,因为父亲的字功夫太深。可是父亲最后认为吴小如的字,最像他。
在吴小如的印象中,父亲一生桃李满天下,但真正给自己的孩子一字一句讲授古书的机会并不多。父亲早起上班,吴小如上小学,每天早晨同在盥洗间内洗漱,父亲会口授他唐诗绝句一首,集腋成裘,吴小如到晚年还能背得出不少诗歌。
写了近70年诗歌,吴小如最深的体会有三条:一要有真实的感情,有实际的生活,诗写出来才有分量;二是不能抄袭古人的东西。中国的旧诗太多了,难免有重复;三是现在作旧诗的人很多不懂格律,不按旧章程作,格律不讲究,认为七个字就是七言诗,五个字就是五言诗。吴小如先生说,第二条自己也没做到。写诗的人太多了,难免就有跟古人“撞车”的时候。
吴小如先生还酷爱京剧,先后出版《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他的离去,彻底结束了“梨园朱(朱家溍)、刘(刘曾复)、吴(吴小如)三足鼎立的时代”。京剧史专家钮骠先生与先生有60多年的师生情谊,听到先生去世的消息,钮骠大哭一场,“他年轻时就爱看戏,看的戏都能原原本本地叙述,他爱学戏、能唱戏,这是研究理论不能缺少的。他是唱片收藏家,认真研究过前辈的唱片,用今天的话说是明辨笃实,吴先生年轻时就做到了。”
唯一一次作假是对父亲
吴小如先生曾在文章中评价自己:“惟我平生情性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恶贾祸,不能认真做到动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对待横逆之来侵。”他待人真诚、刚正不阿,虽然饱受委屈,却一生坦荡,光明磊落,两袖清风。
吴小如先生认同古人所说“吉人词寡”。可他一有机会还是爱说。他说,自己最大的毛病是总爱看到文化领域中别人身上或文章里出现的缺点,而缺乏认真反思的自省功夫。
就在不久前,吴先生还打电话给某报,指出里面张伯驹和丁至云有《四郎探母》剧中《坐宫》一折的剧照,写成了《打渔杀家》。他打电话给该报负责人,负责人反问:怎么办?吴先生说:更正一下。此后却再无下文。
吴小如先生被称为“学术警察”,是有原因的。他对学界不良现象毫不留情:校点古籍书谬误百出,某些编辑师心自用地乱改文稿,知名学者缺乏常识信口胡说,学界抄袭成风……更关键的是,他的批评方式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吴先生有一个叫沈玉成的学生,就写文章说吴先生对自己不留情面。沈玉成在文章中说:“连我这老学生都受不了,所以吴先生到处受挤兑碰钉子,一生坎坷。”
可是,他并不后悔。他说:“我这人,一向就是主张表里如一,而且我做的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对名利看得很淡,名利对我来说根本是身外之物。当我年富力强,我想培养青年人,青年人不找我;现在有些人要来找我,可是我年纪老了,又有病,处境不好。”
“言寡尤,行寡悔”,是说做人说话要问心无愧,做出来的事情不至于事后后悔。但是吴先生也知道,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说错话不做错事。所以,他的主张是,不管别人满意不满意,首先自己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吴小如先生说,他一生说过的唯一一次假话,是对父亲。吴玉如先生壮年时,双臂有力,可将幼时的同宝(小如)、同宾(少如)兄弟抱在手中同时抛向空中后再稳稳接住,小兄弟俩对此不以为惧,反而特别高兴,因而小如先生与其父掰手腕一辈子没有赢过。父亲临终时,年过花甲的小如先生为了博老人一笑,再次提出掰腕子,其时老先生手腕早已无力,小如先生装作再次输给老先生,意思是:您还是那么有劲。小如先生后来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作假。
他批评别人,对别人的意见也是虚心接受。钮骠就曾多次给他指出文章中的不妥,吴小如先生一一改过,并写在文章中,称钮骠为“诤友”。
活着绝不树碑立传
有人劝吴小如先生写回忆录,他不写。因为写回忆录等于给自己树碑立传。他认同邓广铭先生生前有一句话:活着时绝不给自己树碑立传。
20世纪50年代起,吴小如先生专治中国古典文学,由游国恩主持,吴小如担任大部分注释和定稿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数十年来一直为国内大学中文系指定教材或参考书。
从中学教师、大学助教到教授,吴小如先生的课一直十分“叫座”。因为他“嗓音洪亮、语言生动、板书漂亮”(沈玉成《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现在的吴先生,说话显然有些费力。
然而,吴小如先生的晚景如此凄凉。1994年,他曾写文章《老年人的悲哀》感慨:“我是多么希望有个子女在身边替替我,使我稍苏喘息;更希望有一位有共同语言的中青年学生,来协助我整理旧作,完成我未遂的心愿啊!”然而,那时候的吴先生,因为夫人患病,他本人也曾因脑病猝发而靠药物维持,面对的现实仍是每天买菜、跑医院、办杂务和担负那位每天上门工作两小时的小保姆所不能胜任的工作琐事。原来的读书、写书以及准备在退休后认真钻研一两个学术课题的梦想一概放弃,他感觉自己“逐步在垂死挣扎,形神交惫而力不从心”。
如今,20年的岁月又已悄然流逝。
我笑着冲他摆手,转身却涌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