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一个油田。这是第二次去了。它是中国第二大的油田。飞机是民营航空的，国营航空好像不飞这一条线。民营航空也很好，我坐的舱位还提供法国依云矿泉水。飞机上有不少外国人，他们应该都是去做和石油有关的生意的，否则他们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呢？那儿是没有什么可以旅游的，虽然那儿离海很近，但是要去海边，人们一定是去离它不远的青岛、烟台、日照，它们同属一个省，可是这儿只属于石油。

　　我去肯定和石油没有关系。我们这些人都只是石油的使用者，它让我们能够驾驶自己的汽车，我们也因为它而可以坐在飞机上，喝着矿泉水和咖啡，吃一餐空中食物，读几页书，就到了。路途变得非常迅速。路途本来是在路上的，但是飞机让它成为空中。只有飞机可以让我们这些普通的人知道什么叫飞速。

　　那么我去油田做什么呢？我去参加他们的童话节。我上一次去也是参加童话节。他们已经举行过五届童话节。我去看他们的童话演出，也要讲童话给他们听。他们觉得我很会讲童话，所以又希望我去。

　　上一次去，来接我的驾驶员师傅，一路上对我说的话是：“我们这儿不长绿，盐碱土，种了就死，你看，地里没有绿。”地里的确没有什么绿，青草也零星，路边的树都是细细的，稀拉不成排，很像我在农场当知青时西面窗外的白榆树，十年也没有长大，农场也是盐碱土，只有芦苇茂盛，别的都零星、稀拉。我那时在初学的散文里真情地写下，要像这些小白榆一样，虽然泥土不好，但是我的根不能拔出，因为我的根可以为它带来一点儿绿，我那时已经知道，我的一点儿绿也是很重要的。不过，后来，我还是连根拔出，走了。师傅说的时候，全是惭愧、惆怅，有满满的难为情。

　　我这样想着，飞机已经降落。这次来接我的是另一位师傅。他没有对我说，这儿不长绿，盐碱土，种了就死，一出这个很小的机场，就已经看见绿了。虽然地里还是零星、稀拉，但是路边长了很多玛格丽特。这种西方名字的黄雏菊，是我很喜欢的，家里的花园里种了很多棵，从春天开到深秋，叶子永远都绿。师傅早早就到了，他告诉我，他怕我到了等他。他说，他每天最怕的就是迟到，因为他当过十五年兵。他来这里的时候，首长告诉他，那儿有油，但是没有树，要做好准备。

　　他每天担心迟到，他说这是十五年养成的习惯。他当兵的时候开的是装导弹的车，他告诉我他们司令员的名字，他说，前几天在电视里又看见司令员了。他说这些的时候，有着淡淡的自豪，那种淡淡的自豪里有一种让人着迷的男人的美好。他从1972年当到1987年。1972年，我正在农场的盐碱地里。1987年，我已经当大学老师。我和这个害怕迟到的兵此时同时行驶在盐碱地上，我指着路边的玛格丽特告诉他：“这叫玛格丽特。”他说：“哦，这叫玛格丽特！我只知道它是小菊花。”

　　在去会场的路上，陪着我的爱军指着路边的树告诉我，那叫白蜡树，它长不粗，但它们是这儿长得最好的树。油田的人找啊找啊，知道这种树能在这里长得很高，虽然它总长不粗，但是路的两边都种上，它们竟然在高处连在了一起，树梢相接，路上阴凉，夜晚的时候，人们在它的下面散步，爱军说，挺好的！她说的时候，也有让人着迷的心满意足。我看着她，心里明白，她一定是不会把自己从这儿连根拔起的，所以她每年都在这儿举办童话节。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叫春华的人，一个叫胡子的人，还有一帮人。

　　我走上了童话节开幕的舞台。我对着欢迎我的油田的朋友们说，其实，在任何一个有呼吸的土地上，童话的故事是一直都有的，一直在讲述。是的，石油好像只是石油，可是如果我们抬起头，看见飞机飞过，想着，这架飞机里的油也许是我们油田的呢，那么我们的油田是不是一个童话呢？而且它是在蔚蓝的天空里飞着的。我以后在上海开车，一定总会觉得，我的飞驰是你们油田给的，那么你们的油田在我的心里还只会是一个油田吗？我们这个地里只有零星、稀拉的绿的地方，泥土的下面涌动的是无限的童话，它让所有的路上有了忙碌的行驶，它把一个一个目的地连了起来，中国的转动里，每天都有它的力气！

　　知道了这一点，那么再看看地里遍立的井架，个个就都是童话了，工人都是一个个故事里的王子！我们这样真实而又诗意地承认，难道有一点儿做作吗？

　　还有上次接送我的师傅，他对绿的盼望，这次接我的兵，他的不迟到。还有举办了五年童话节的爱军、春华、胡子他们。

　　我说，这儿会越来越绿的，玛格丽特、白蜡树会越来越多，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找啊找啊，因为所有的童话都是为了让生活、世界变成童话，所有的一点儿绿都会变成遍地，因为童话不会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