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碧绿的莲蓬中剥出莲子,去掉莲子的青皮,嚼一嚼青涩而浆汁饱满的鲜莲子,这样子跟守着一堆鲜菱角剥来吃,或者提着刚挖出地的花生在田埂走着不时剥一颗放到嘴里尝尝鲜,是没有太大区别的,都是新鲜,都是生涩。有朋友在山区农家院里养拙,每天将这些事儿轮番做着,却偏偏只将剥莲子晒到圈里。无他,只因在审美意趣上,莲子似乎更加符合少而精、淡而雅的高尚原则。它有世上最美的花朵,有最坚实的根茎,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生长过程,有清心补中、芯苦肉甘,苦为药甘为食,药食同源的特性,它集外在的和内在的矛盾统一于一体。即便菱角的味道与莲子肉相似,还没有莲心的苦味,可菱角只是菱角,“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白居易《春末夏初闲游江郭》句),最多也只是陪衬,花生多子多福的意象最多为俗世增添喜气,只有莲子,可以承载诸多叙事,“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黄景仁《秋夕》句),是人生的苍凉落寞,“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皇甫松《采莲子》句),是少年难耐的春潮萌动,“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李清照《怨王孙》句),是世事更迭生命老去的哀伤。如此这般,剥莲子与剥花生菱角便有了天壤之别,剥花生菱角是俗世的饮食,剥莲子就成了行为艺术。
有了雅俗高低之分,莲子的身价向来也比其他同类淀粉质的食材价格昂贵,做法也多出许多讲究。同样加糖与油炒成沙做饼的馅料,那些包装复杂的广式月饼中,莲蓉的价格是豆蓉细沙的十多倍,而苏式月饼因为价格一直在广式之下,竟也吃不到莲蓉的品种,倘或有,至少我没有见到。餐后的甜点,若是人人托一碗细糯的红豆沙或者绿豆沙加小圆子,无论制作的功夫还是价格,并不比几颗白莲几瓣儿百合加几粒枸杞或者一枚红枣两小块木瓜一起炖的小盅便宜的。但就是前者大都一大锅上桌,然后各自一碗分了,或者侍者一满托碗地给每个人端上,而后者只能是一小盅,样貌精致价格也精致得让人心疼。
前几日得两盒洪湖清水磨皮莲,算是有名的湘莲了,更是野生的,不吃营养剂,个头娇小,状如大西米。这么好的东西原该按照食用方法的提示细细做来,诸如文火炖一两个小时的桂花银耳珍珠莲参汤,或者先煮,后蒸,加入果脯丁用白糖熬成接丝的“接丝蜜莲”。可我偏偏眼神落在这莲子的加工工序上——去壳、通心、磨皮,又偏偏去查找各类“纲目”“本草”,要看看莲子的效用。不查不知道,一查哑然失笑,原来所有关于莲子的药用几乎都离不开莲心,去了心的通心莲其药效与人们日常的理解完全是相反的。比如老辈人喜欢夏天炖莲子绿豆汤,用的都是通心莲,却不知它反而更助老年人气郁痞胀、食不运化、大便燥结。唯有阳气饱满者用不去心的莲子与绿豆、百合煮了汤喝,才是可以祛火养脾滋阴的。这花了大力气加工的莲子,论起营养来,也就与一般豆薯类相差不了多少了。
这么一来,就见天地将批发市场买来的速冻全鲜莲子(不去皮不去心的),或者放到鸭汤里,或者放到粳米粥里,或者放到上汤菜蔬里轮番着吃,就像土豆毛豆一样,并晒给隐在山里的朋友看。
你这是要拿真丝做抹布故意恶心死我吗?
拿奢侈品做个平常物件开个玩笑,或者拿貌似最低端的材料绞尽脑汁做个意想不到的摆设,谁又能说不是艺术了?
得失只在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