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我家对过小区内的前辈牙医师吴超然先生近日告我:老夏走了,你知道不知道?
“老夏”就是夏振寰先生。我一向称呼他“夏老”。他现在的耳朵不好,听电话不方便,所以好久不联系了,不想竟有此变故。我听吴医生说过后马上就打电话到夏府,是夏老的女儿接听的,我们也认识。她说:夏老是今年中秋前一天离去的。走之前的一些日子他人就有些恹恹的,很萎靡的样子,家人就很担心,终于等来了坏消息。
夏老今年虚岁一百零一,实足百岁。我们祝贺长者常说的寿登期颐,夏老做到了,老法说起来就是“福大命大”,终也难敌流光疾驶,天体运行,俯仰之间皆为陈迹的规律。我又想起曾与他经常通信却从未见过面的吴祖刚先生活了一百零五岁于去年离去。听说他先是人坐着觉得有点头晕,便去床上躺一会,就此起不来了。家人说是“无疾而终”,科学的说法是“自然死亡”,我说这也是一种“福气”。我相信夏老走得也不会有太大的痛苦,所谓“油尽灯草干”,很自然地慢慢熄灭了。
算算我与夏老相识已近三十年。他是无锡人,工商业者,夏老自己说起来是“开爿小工厂的”。也不知是什么缘分,我们就成了很谈得来的朋友,见面不多,音问常通。我至今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到他家吃饭的情景。在座的有我的老同事张之江兄,他已于去年故去了,享年九十四岁。那天夏老向我们展示了他的两样爱好。一样是大家一走进高邮路他家院子就能看见的几十盆开得正当茂盛的西洋杜鹃花(简称“西洋鹃”)。夏老莳养此花几十年,其成就在上海老一辈的园艺界是出了名的,有几位已积累了一定经验的同好常来向夏老讨教。养花也锻炼了夏老的身心,已经过了九十岁还常常骑着一部“老坦克”自行车跑来跑去。我敢断言,夏老在去世前的日子里,只要手脚能够活动,每天早上为花注水的工作他还是要亲自操劳的。
另一样是夏老收藏的几件书画。他的赏玩标准别具一格。倒不一定追求名家大师,而是看作品的本身是否符合己意,喜欢的就要,甚至不惜代价。他特别钟情作者其人有些来历,有些故事的,比如写《浮生六记》的清朝不得志的文人沈复(三白),夏老就很同情他。那天给我们看了珍藏已久的沈复用工楷写的尺页(还是长卷,上面有没有画,我记不清楚了)。前些年夏老还特地到苏州寻访沈复的旧居遗迹。可能夏老还藏有沈复别的手稿,这我就是瞎猜了。
去年夏老过百岁生日,一天中午在洁而精聚餐,文汇报徐洁人兄一家,吴超然先生和女婿,我和老伴,主人夏老和女儿女婿,团团一桌,畅谈甚欢。我想不出送什么礼物为好还是“秀才人情”,不揣浅陋,凑了一副对联“一生追慕沈三白,百岁勤栽杜鹃花”,“鹃”字平仄不谐,但也没法改。我写在一张小纸上,给夏老看,问他可接受?如接受的话,我就请人正式写了送来。想不到夏老一定要我自己写。天哪,我这两个毛笔字怎么有脸拿得出去?但夏老坚持要我的“亲笔”,又来过几次电话催问,我拖不下去了,只好把新结交的目前还没有什么架子的书画家周正平兄请到家里,在他的指点下,我练笔似的写了几副,最后由正平选了一副,盖上图章,向夏老交卷。夏老自然不会说写得不好,只说尺寸小了一些,要我再写一副大一些的。我又拖了好久,直到今年春末有一天去拜望谢春彦先生,先把对联请他过目,问字句通不通?他点了头,说“杜鹃”是名词,可以不改,但最后这个“花”字何妨改成“红”字,以便与上联的“白”字相对照。我遵命,又老着面皮向春彦要了宣纸,当时把对联写了。写评论的江砚兄一旁看着,说对联的字还可以,就是上下款的字写得太潦草了。我一听连忙卷起来自己藏好,一直不敢告诉夏老,谁知夏老竟然走了,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