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里，有一件东西，似乎久久看不厌，即是，人的脸容。

　　一张脸，通常胜过千言万语，角角落落，细细说明一切问题，半生的底牌，不在百度里，亦不在心底里，就在明晃晃的脸上。三十岁之前的脸容，归上帝负责，三十岁之后，自己要负全责。这种真理，四海皆准，委实惊心。

　　茫茫一年里，四处散漫晃，看遍各色各等各民族各流派脸容，邂逅某些惊人的脸，常常让我一剑穿心，难忘极了。

　　之一，严冬时刻，晃去尼泊尔旅行，加德满都清寒枯寂的早晨，独自偎在旅舍微茫的火炉边，看闲书饮清茶，默默等天亮。天慢慢亮起来的时候，便有个中年男人，无声飘到我的小桌旁，双掌合十，虚怀若谷地，跟我一声namaste。从书里抬头，黯淡灯火里，看见一枚尼泊尔男人的脸。十分饱满阔大的脸庞，俊拔的浓眉，牛一样温柔的大眼，高额，丰颊，唇吻宽厚，气候和煦，满堂醇厚气象。在上海住久了，这样厚味堂堂的男人脸，真真久违。伊见我抬头，开始絮絮寒暄，讲不错的英文，语气温存委婉。而我全无反应，专心致志端详这枚尼泊尔山民的脸容，这样挺拔温暖，刚柔相济的男人脸，不是极品，亦是隽品。伊是我在抵达尼泊尔之前预订的导游，接下来的十来天时间里，伊带领我和包子，在喜马拉雅翻山越岭，在加德满都山谷寻幽。那趟旅行结束，伊的脸容，留给我印象之深刻，恐怕绝对不输给雄伟的喜马拉雅。

　　之二，在一间五星酒店的大堂里，黄昏等人。人来人去的，就看见了这个欧洲女子。四十中年的年纪，细致媚小的身材，金发短短，飞翘耳畔，一身幽婉的黑丝旗袍，露着淡淡长臂。西洋女子穿旗袍，大多万紫千红俗得绝望，懂得穿黑丝，一定有深邃的东方背景。让我转不开眼珠子的，是伊的一张苍白的脸，以及惊弓之鸟般的神色，满面的小疯狂层层叠叠风起云涌，耳机贴在脸畔，在讲匆忙快速潦草无比的电话，心田的荒凉和荒芜，喷薄欲出。这样的女子，这样一枚脸，奋笔写个短篇，大致绰绰有余。

　　之三，微雨的秋日，飞车去京城外的西山大觉寺。人迹杳杳，清幽淡静。寺前寺后，慢慢盘桓，人生难得半日偷闲。晃完小饿，直接飞车去了一间西北馆子。过了午餐的热闹喧腾，馆子里寥落安静，只得我们一桌饥饿食客。年轻的服务生们，手勤脚快，忙碌整理着桌椅碗筷。坐等开饭的无聊里，漫眼看他们来来去去，人堆子里，就有那么一枚女孩子，粉嫩圆润的鹅蛋脸，梳个细小的高髻，一管高隆的悬胆鼻，眉眼悠悠长长，一笔入鬓。看得眼呆，跟对面饭伴叹，看看，多么唐三彩的女子。真的，这半大的女孩子，像足古画里走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