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早春二月,可老家村头河边裸露的河床上还残留着点点积雪。河底几乎是干涸的,即便断断续续有那么一些水洼儿,也是被透明的薄冰覆盖了。然而,在一片卵石累累的河床上,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卵石的缝隙之间和残冰败雪之处有一些绿茵茵的植物。这些植物看似细小柔嫩,有的像是瞬间破壳而出的微弱生命,但它们一律顶尖向上,仿佛攒足了劲在奋力顶破沙土或推开卵石似的,又像是一支支锥形的箭头,等待着射向天空的那一刻。小叔说,这是芦苇破土了,再过些日子它们就会拔节疯长,翠绿一片。小叔还说,前两年发大水,河岸上的庄稼都冲光了,河边许多柳树也倒了,唯独这些芦苇还没等山洪退去硬是直挺挺地竖了起来,真是冲不倒淹不死呀!
这片芦苇来自何方,何时扎根于此,我全然不知。但我孩提时就熟悉了它们,而且除了河边,村子的山脚、坡沟、地头、崖下、洼地等许多地方几乎都有它们的影子。起先我把它们当成竹子,也不了解它们的用途,是奶奶在一个梨花盛开的日子带我去河边拽水芹菜时才教我认识了它们,名叫:苇子。奶奶还告诉我家里炕上的席子、晒粮食的簸箩、生产队囤粮的围栏等农具都是用苇子编制的,也有的人家用苇子铺盖房顶,还有在端午节用苇叶包粽子会有特别的清香。
印象清晰的是河边对面的山梁突兀荒凉,而山坡褶皱的坡沟处却有一片密密麻麻蓬蓬勃勃的苇子。或许是山上光秃无木的缘故,这片苇林就成了鸟儿们的天堂。只要走近苇林,鸟们就轰然而飞,有时还能碰见发出尖叫或奔逃或惊飞的灰色山鸡。有次我与伙伴们在苇林的灌木上意外发现了一只用茅草搭建的鸟窝,里面还有五六只斑斑点点的鸟蛋。年长我的伙伴眉开眼笑地说要把鸟蛋拿回去打到面里烙饼吃。我迟疑了一下反对他说蛋里恐怕有小鸟了,要是拿走,鸟妈还不急死吗?可他瞪了我一眼,以命令的口气让我和另一伙伴每人拿上两只跟他回家。
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我们在他家里也就无所顾忌。他让我切葱,另一伙伴烧火。他把我切好的葱花放入半碗黄灿灿圆溜溜的鸟蛋里,又加入半碗玉米面和少许盐粒用筷子搅拌成面糊。接着,他看了下灶里的火,说是火大了便抽出两根柴禾后把面糊均匀地摊在锅底盖上锅盖。稍许,揭开锅盖用铲子一翻,再盖上锅盖估摸几分钟后就成了黄澄澄香喷喷的面饼了。随后,他掰开面饼一人一块。那是我第一次尝到鸟蛋的味道,那种焦香至今还能细细回味。
到了秋天,苇子黄绿相间,芦花皑皑。山风一吹,苇子起伏跌宕沙沙作响,纷纷扬扬的芦花宛如满天飞雪。这时,大人们就去割苇子。割回的苇子秆长匀称的就用来编制席子和农具,没用的就当柴禾。有天,我和小叔去坡上看人家打红薯窖,路经坡沟处却不见苇子的踪影,残留的苇茬乌黑一片,还散发出隐隐的焦味。心想,苇子都割了,连茬也烧了,不会再长苇子了吧。可到了翌年初春,我跟伙伴们去坡沟拔“茅针”时(初生的茅草形状如针,包裹的花蕊洁白细嫩,吃在嘴里清纯甜润,满口生津),那片烧过的地方居然又齐刷刷地长出了苇子。那种挤挤挨挨郁郁葱葱的长势让我惊喜之中又纳闷不已,明明是苇茬都烧了怎么会又长出了苇子呢?一直到我读了书才明白,它们的骨子里原本就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秉性。
时隔三十多年后,我又见了河边那片破土拔节的苇子。它们生生不息也不知有多少代了。但我坚信,它们的经脉里已凝聚了家乡人的纯朴和坚韧,眷恋的永远是这片古老贫瘠的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