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生来哀怨,前世也不知道是欠了谁的情,这辈子要比旁人多流几滴辛酸泪。从小便爱看那古人伤春悲秋,碰到好句子,就茶饭不思,非得把整首背下来才甘心。背得多了,自己就手痒想试作一回。第一次摸索着写旧体诗词,是填的一首《阮郎归》,当时年少气盛,自以为胸有成竹,提笔一蹴而就,还给某著名文学网站投了稿,结果没两日就被退了回来,道是“格律不对”。
一次碰壁,余岂能甘心?从图书馆借来了王力的《诗词格律》,通读一遍,大概知道了“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规矩,后来又入了武汉大学的春英诗社,渐渐能写几笔“新韵”的歪诗,但感兴趣的依然是词。当然,一开始我以北方人自居,是坚决不肯用古韵、辨入声的,真正写出像模像样的东西,还是进了复旦参加“藕蓬诗社”之后,我总算想明白一个道理,既然写旧体诗词,就得严守古人的规矩,这规矩自唐代定下后,宋、元、明、清,无不遵守,按这个规矩来写,才有机会在后世与李白、杜甫的作品归在同一类里。后之视今,正如今之视昔,把这个规矩继续守下去,也是为后人立范。
虽然不再“犯病”,但也有所局限。我于众体之间,独爱“艳体”,恨不能生于晚唐五代,吟得“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我也能学他“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便是入了宋初,也要跟着柳七修“野狐禅”——看他一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勾得魂也没了。古人谓词以婉约为宗,后人却往往视豪放派为上。也许是意境有小、大之别,主题有“消极”、“积极”之辨。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禀赋,我曾经作诗自嘲“吹开片玉追前宋,抱定香奁入晚唐”,自非关东大汉,何必强吟“大江东去”,但能手持红牙拍板道出心中款曲,若得座中一人闻声下泪、持节和之,亦是平生之幸。
按着词谱的平仄来填,虽然合律,却终究是“死的”。词最早都是能唱的,“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之胜景,不亚于如今家家洗剪吹店门口大放“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按照李清照的说法,不能唱的词,只是“句读不葺之诗”,作为一个崇尚花间的“艳词派”,不能将作品付之莺舌,余岂能甘心?因此,为了效仿宋人风雅,我忍不住又去碰了古风填词,也就是拿现成的曲子填上有古韵的歌词来唱。没了平仄,歌词的音韵和字数只能靠耳朵听声而辨,我虽不及清真、白石这般通音律,自负有旧体诗词的功底,写得“清空骚雅”,必定“一入江湖、众生倾倒”,然而却并不能得“红巾翠袖”们待见,大多数人反倒喜欢吴文英式的“华丽不知所云”。
我一直觉得词贵真,贵有情、有事,贵明白如话,不贵妍词丽藻、用典深奥,可含蓄、可露骨,不避俗、不避艳、不避格局小,一切都以能感人为用。尤其是现代人填词,更应直白,本身古体的形式已经很“隔”了,若用字再“隔”,简直是“蓬山万重”,“不可理喻”。然而文学向来无真理可言,我自说我一家之言,管不得别人的审美。知音本是千载难遇,不被认可是人之常情。只是难免酸溜溜地想着“明代暂遗贤、如何向”,忽然又有了少年时填词不得法的心境,忍不住作诗感叹:“一阕新词付夜长,谁非年少恣轻狂。时人不识菱歌贵,点检春风吊柳郎。”
十日谈
学诗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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