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从伦敦到班戈镇去参加威尔士首届国际诗歌节。火车出了伦敦,世界一路朝着安静直奔,安静得仿佛大地上只有这辆火车在悄悄地走,将去猎捕什么动物那样,蹑手蹑脚地穿过。时而是高原,时而是农场,时而是大海。我斜对面坐着一家三口,金发的大人和发色稍浅的小孩,一直在看书,三个人各持一本,那孩子七或者八岁。班戈在英国的南端,爱尔兰海的边上,是个诗人辈出之地。
到了。一趟列车只有我和我的翻译下车。来接我们的是汉娜。一个强壮美丽的威尔士女子,天真、干练。一望而知,这种姑娘绝不会为金钱物质所动,却会为大海、春天、自由、诗歌……所动。打扮得像个工人,穿着磨旧了的铁灰色牛仔裤和茄克,我觉得她是刚刚将那双长筒水靴脱掉,从一个渔场走来的。她受雇于各种各样的文学节、艺术节、电影节,从事组织接待服务。在威尔士,有着强大的诗歌传统。许多日常事务,比如婚礼、节庆都要请诗人献诗。
一次次看见大海。大海自己不厌倦,也不会令人厌倦。一句“荒凉的海边”成就了多少诗人。这个世界荒凉越来越多,但是那种野心勃勃要改造装修整个世界的技术力量对大海束手无策,荒凉,还是荒凉,至少在表面。班戈在荒凉海岬的一侧,最高的建筑物是教堂的塔尖。教堂也很荒凉,是英国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旁边围绕着一群灰色的建筑物,散布在山野之间。
诗歌节的活动之一,是在山野、图书馆、教堂和街道上念诗。几十个人,学生、老妇人、少年和一条狗跟着一群诗人走来走去,在覆满落叶的小路上停下来念。班戈大学的学生将诗印在塑料片上,剪成叶子形状,挂在树上。
一处林中空地,露着几块石头,一群人,每人拿着一根木棍,围着这些石头绕着圈走,一边用木棍击打着土地,似乎要把黑暗中的什么赶出来,丰收之神或者海啸?另一天,几位诗人在班戈镇的街头朗诵诗歌,他们也拿着木棍,边朗诵边敲击着地面。他们看起来像是愤怒的抗议者。翻译告诉我,他们诗的内容是关于对大不列颠帝国的抗议。对于威尔士,英格兰永远是一个阴影,威尔士人不讲英语,他们讲威尔士语。相对于英国,威尔士是一个遥远而落后之地,有些人过来旅游,自然中安居着贫困,但人们似乎并不急于脱贫。面包、咖啡、酒、海鸥以及一本诗集,也可以傲慢。这个朴素的镇上住着一群傲慢的家伙,慢吞吞的。
另一个晚上,在Kyffin咖啡馆举办我的诗歌朗诵会。咖啡馆不大,小房间挤满人,我念中文,一位威尔士诗人念我的诗的威尔士版。一个男人,身份不明,侦探、教员或者加油站的工人,不知道。坐在我前面,一言不发地听我念,表情阴郁严肃。完了,看见他向店里的伙计要了一张纸,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些字。完了,将纸条递给我,我看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名字:托马斯、叶芝、尤利西斯……
汉娜带我去安格尔西岛看大海。这个岛住着世界著名的红松鼠。红松鼠是西方文学里的神灵之一,一个调皮捣蛋的家伙。我没看见红松鼠,它们不像大海那样常见,是保护动物。此刻的大海懒洋洋地,穿着条纹衫。海岸的高地上长着一人高的茅草,经常被来自海洋的狂风吹得翻来滚去,似乎某种力量一直想除掉它们,但胜利遥遥无期。那地方的云充满激情,巨大、狂野、天真,衔着一些面包渣般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