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下，两个老头过来了。先到的一个向后来的一个打招呼：老头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怎么还活着！另一个回答：老头子，你不死，我哪里敢抢先！然后，一阵哈哈哈，开始了聊天、抬杠、争吵……两个人都称对方老头子，他们也确实是老头子了，一个八十好几，一个也近九十了。

　　话题是随手拈来的。今年桂花树到底开过几次花、刚才跑过去的两只狗哪只品种好，都会引起争论。谈到过去，各自吹嘘，一个说，年轻时力气大得吓人，百多斤担子压在身上能走几十里路，一口气吃过十六只馒头外加一锅汤。一个说年轻时当采煤工，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觉得累，一顿吃过八碗面。

　　谈论气候，一个说，冬天比夏天好，有太阳晒，冷了可以多穿点，多捂捂，烧的菜多放几天也不会坏。一个说，夏天比冬天好，天热筋骨舒服，手脚活络，想做点啥洗洗涮涮也方便。

　　谈论吃喝，一个说，红烧肉顶好吃，我天天吃也吃不厌。一个说，白斩鸡顶灵光，我可以一顿吃半只。一个说，戆大才天天吃肉，油腻吃多了，血脂高了当心中风。一个说，寿头才死吃白斩鸡，不晓得鸡吃多了当心得癌。一个就笑他，你这么怕死啊，一个反驳他，我看你才怕死呢。斗了一会，两人又安慰自己和对方：不是现在还没死掉么，想吃啥就吃啥吧。

　　谈论国际时事，哪国的军备、治国的方略、政要的爱好等等，都是话题，发表各自观点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时，会爆粗口。两个老头子仿佛是天生的冤家，一个说东，一个偏要说西。有一次，老骨头竟摆开了年轻人决斗的架势，两人都伸出了拳头，跃跃欲试，吓着了旁边不熟悉者。熟悉的便解释：不碍事，两个老小孩，争争吵吵，寻寻开心的。

　　活得久了，多了寂寞。他们的亲人都先后让两人成了孤者。一个大半生辗转他乡，命运多舛，终身未婚，老了回到故土，满目已是陌生人。一个倒是享过天伦之乐，可晚年还是目送亲人一个个撒手远去，只留下了自己。所幸，他们的身体还算硬朗，生活还能自理。“死”字，他们常常脱口而出，不忌讳。他们大声嚷嚷，故意抬杠，制造热闹，用这样一种方式对抗晚景的荒凉，相对别人，他们的家，太冷清。

　　今年开春后，绿地上复又热闹。人们发现两个老头竟多时不来了，就有知情者告知：两人都走了，一个去年冬至前几天，一个后几天。于是活动着说笑着的人们都朝一个方向望去，那棵枝繁叶茂最壮实的老香樟树下，是两个老头最喜欢待的地方，他们有时背靠在树干上，有时斜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眉飞色舞，兴致勃勃。春天让老香樟树添了新叶，越发葱茏，枝头停留着叽叽喳喳的麻雀，还有喜欢唱歌的白头翁。人们看到了两个老头的影子，他们嚷嚷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