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整理陈物,书里掉出了旧鞋样,用报纸对折剪的,是棉鞋的前一半,纸已泛黄发脆,这 是娘的遗物。那时大家都穷,鞋都自己做,我不会针线活,鞋子由娘包了。她空了就扎鞋底,她老说:“多扎些鞋底放着,将来我死了,你们不会没鞋穿。”她总担忧我“十只指拇头并拢”,恨不得做完我们一生穿的鞋!因为年迈力衰无法完成这个大工程,她一直放心不下,常絮絮叨叨地自责。
这半张棉鞋样,看尺寸应是我的。娘不识字,也没学过画画,但她剪鞋样不用尺也不画线,把纸一折二,拿起剪刀就剪,鞋样剪得边势光滑,弧度漂亮,左右对称。依此样做的鞋当然合脚、舒适、美观,请弄堂口老皮匠打上前后掌,可以穿很久。那时没钱做衣服,家里少有布角料,娘常去裁缝店讨,所以我们的鞋颜色丰富。她把深的、素色的布做大人鞋,花的、艳的给小孩做。从小穿她做的搭攀布鞋,一直穿到工作、结婚、做了母亲。后来我的孩子又继续穿她做的鞋,从软底婴儿鞋、缚带鞋到上中学时的松紧鞋,那挺括的滚边,密密的针脚,牢固的鞋底,穿到破了也不走样。
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家里情况好转了,我对娘说,不用做鞋了。娘年纪大了,她不再做家务,但还是放不下做鞋,总是比划着剪鞋样,唠叨着别的鞋可买,棉鞋要自己做。那时她已年近九十,没力气做鞋了,这半张鞋样定是她最后的心事:怕买的不舒服,要为我再做双棉鞋! 娘去世后,我翻出了一大包她扎的鞋底,有几十双,每双用绳子扎好,左右脚对齐,叠得整整齐齐。看着这么多鞋底,耳畔又响起她的话:“走路要朝前看,冒(别)三心二意!”孩子也背诵起她的话:“走路冒贼眼乌珠骨碌碌,走勒七歪八倒。”我们记着她的话,一路走得踏实。
手捧鞋样,眼前又浮现出娘的身影。她坐在小凳上,针在头发上擦两下,她用针箍使劲顶,针穿过布层,再用力拔出,一面唱着山歌:“哥哥搭台,性命交关。(养家男人不容易)”、“为了一口饭,眼睛做勒烂。”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有时她会叫:“侬钮子要跌落咧,过来钉好。”我当妈了,她还会注意我穿在身上的衣服钮扣不牢。我乖乖地蹲在她面前,她一面缝一面叮嘱:“缝时勿好讲话,否则要拨宁(给人)冤枉(家乡习俗)。”有时我忘记了,说了话,娘急忙捂住我嘴念:“东家讨媳妇西家嫁囡,索宁(啥人)叫阿拉月丽吃寃枉,括其耳光,尧其哑吆(打他耳光,缝他嘴巴)。”人在路上,难免被指鹿为马,啼笑皆非时,想起娘这句话,就像小时候她叉着腰为我去“出头”一样,“行到水穷处”,仍树苍草翠。
娘不是我的亲娘,是在我家做了一辈子的“桃姐”,但无论生前死后,她永远是我的母亲。清明去拜祭,我们为她洒扫“庭院”,除去杂草,修剪松树,仅此而己。已是三十年阴阳相隔,还能为娘做什么!岁月卷走了很多记忆,那一双双鞋,连同半张鞋样都遗落在风尘中,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水深水浅,雪夜霜晨,半生蹒跚而行,因为娘,我的心始终滋润而清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