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经典的超短篇,再多的评论都仿佛画蛇添足。这是阅读蒙特罗索之后的困境。
但,这些精悍寓言又太让人有诉说、转述和分析的欲望。这又是阅读蒙特罗索之后的坚决的激情。
出生于危地马拉、长期生活在墨西哥的蒙特罗索,据说,是位忧郁冷峻的思想家,目睹了拉丁美洲从二三十年代到千禧年的巨变,深谙南美洲的各种苦难。他写作的时候惜墨如金,最知名的短篇小说只有七个单词,翻译成中文也只是一句:“醒来时,恐龙依然在那里。”
和这篇超经典的超短篇类似的作品,都收录于《黑羊》。假借动物之言行,蒙特罗索用老辣的笔调,精简的描述,戳中了全体知识分子的软肋、全体民众的劣根。
《黑羊》之中,有猴子(想当讽刺作家却碍着情面转而书写不痛不痒的鸡汤美文),有青蛙(梦想成为全世界最美),有变色龙(见风使舵乃至不知道该变成何色),有猫头鹰(想要拯救全人类),有蟑螂(爱做梦)……但它们都不是宠物,而是担负着重大使命和弊病的人类的喻体。
人类的过错,个体的荒废,知识的无用,民众的乌合……都有其内在逻辑,仿佛一条由人性的劣根聚合而成的敏感筋脉,总在抽搐,必定抽搐,阻碍个体和社会的快速进步。蒙特罗索抽出了这条筋,剥去无用的皮囊,由此,构建出无限的想象空间。
蒙特罗索无疑是先锋,偏爱文学实验,和科塔萨尔、富恩特斯、鲁尔福和马尔克斯并列成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一代的代表人物。但他的与众不同源自对自身、对时代、对日常生活和持续争战、甚至对写作本身的超越,仿佛站在一个制高点,任凭世事沧桑,唯有被他的寓言短篇浓缩的人性本质永恒成立。这也是蒙特罗索的作品在半个世纪后依然具有先锋性的原因所在:过滤了所有可能或必然被时代塑形的细节叙事,萃取了自古至今人类社会荒唐可悲的至纯真相。
每个时代的凡人都有春秋大梦,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无不束缚在梦与现实的冲突里。磅礴的叙事能打动人心,精简的寓言更能一针见血,早在公元前六世纪就由伊索实践的这一经典文体,二十世纪又被蒙特罗索重新弘扬,不仅在逻辑性上更求圆满无误,在社会经济文化层面的寓意更具有现代性,还越发脑洞大开,连镜子、食人花……之类的物件都能入文。
对于当代读者来说,这些精致、好读的短篇可以是最妙的睡前读物,它们将以睿智终结一天的庸碌,或以冷笑引发冷静,或以动物的荒唐博取你对人类尚且暂存的信心。无论如何,你醒来时,蒙特罗索还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