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地铁,对面的女孩穿得简直衣不蔽体,但是因为年轻、因为修长,露出的大片肌肤只让人觉得美丽,一句老广告词突然跃入脑海:“岁月不留痕,青春无价宝”,想来作者写下这两句话的时候,也是怀着对青春依依不舍的心情,一回头,再回头,只是回不去了吧?
钻出地铁,白花花的阳光下,弄堂口的烟纸店还是那么阴暗冷清,装咸支卜、苏式话梅的一排排玻璃柜不见踪影,但各种香烟、罐头、年糕、杂货还是像老早一样排得稀疏又整齐。这种烟纸店在上海老城厢的马路上,几步就能碰上一个,虽然顾客不多,但它们都带着种奇异的笃定,让你相信它几十年后也一样生存。烟纸店门口坐着位老阿姨,把脚气粉、茶叶蛋和自家包的粽子摆在一起卖,你一望她,她便嘟囔道:“妹妹,要?”显然也不指望你回答。
其实我早到了“怪阿姨”的年龄,但偶尔被人叫叫“妹妹”还是怪开心哒。上次来这里,倒还是货真价实“妹妹”的年龄。那时,一位同学的家就藏在这街边一条小小的弄堂里,小小的门上有一个小小的号码。我们一群高考才结束的男生、女生钻进钻出,把大人支走,自己做饭招待朋友,然后就聊天,一聊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虽然外人听起来,都是些关于老师、同学的八卦(我就是那年开始爱上八卦的吧),或者是对外面那个广大世界天真的臆想,但是我们聊得很起劲,并深深地感到理解和被理解;之后,又把这种理解升华成人生知己的幻觉。再以后呢,就像所有老友记一样,各自奔忙,偶尔想起,最后相忘于江湖。
二十年晃晃悠悠地过去了,我长大的这座城市几乎已经完全翻了新,同学们也顺利地长成了大叔大妈;当然,基础结构都在,就像我即使不认识现在这条街上的每家店,也不会在这个区域迷路;再相聚的时候,还是轻轻易易地从满面红光和小肚腩中分辨出当年的惨绿少年。
女友A今天格外靓丽,可是我在别处见过她厚厚粉底下憔悴的脸色。她有足够理由对她的事业骄傲和痴迷,因为那些战绩是用生命换来的;
男友B,曾经的毒舌和大家的开心果,如今是新晋的奶爸,口口声声称自己生娃太晚,已落后在人生的跑道上,所以要奋起直追,各种早教;
女友C,早早离开上海,在温哥华温润的环境中,保留了一张简单的脸;
男友D,多年不见,仿佛在保鲜剂里泡过一样,连开口也是同样的一句:今天你们买单哦。
看着这些又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心里有些迷茫,也有些凄凉。少年时我以为有些事成为大人就会明白了;可是长大后不但没有明白,迷惑还更多了。比如,当初的那个和我外形一样的“妹妹”,重看她的文字,为啥那么陌生,完全搞不清当年的情感?那个她,已经在时间的轨道中慢慢分解,现在的我,转化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吗?原来一点儿都不戏剧性,而是随时随地发生,消亡得连自己都没有留恋的意思。
走在熟悉的小街上,一群从写字楼里走出的时髦女郎,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偶尔发出响亮的笑声,仿佛我们的昨天;街心公园把空竹高高甩起的退休大爷,眼光却在捕捉寂寞的路人,或许是我们的明天;而今天,在酷热的七月的魔都,突然碰触到心里的某个角落,就像那烟纸店一样,顽强地、安静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