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接近傍晚时台北下起雨,算是入秋了。到北海岸的金山朋友阿忠家吃饭,他住在半山腰,树围住的小溪旁,铁皮木板搭出简单的房子,敞开的院子中央是座烧炭火的炉子,大家在风声雨声里围着炉子吃。先上来用空汽油筒改装的立炉烧出的瓮仔鸡,撕下鸡肉往炭上的石板再煎煎,趁热下肚。
接着是他下午到海边拾回来的海草“石莼”炒蛋,带着海洋的些许苦味,与现煎的松阪猪肉配鸡油拌饭,身子随之温暖。
另一朋友讲起他吃猪肉的历史,他的父亲在市场内卖猪肉,卖剩的带回家交给妻子做饭。朋友说他直到大学才见过肋条、五花肉、猪排,因为他的经验里,猪肉都是零零碎碎的,看不出模样。不过他觉得外面的猪肉没家里的好吃,后来才明白,正因为每天只有卖剩的碎肉,母亲得费尽心思才能将猪肉烧得有滋味,练出一手外人无法体会的手艺。
所以,他的认知里,猪最好吃的部位是边边角角卖不出去的。
长大之后,父亲的生意也做得比较大,每天总卖出一两只全猪,他家的菜单有了变化,隔十多天,饭桌上会出现吃起来嫩嫩脆脆香香的猪肉,从没在外面馆子里吃过。父亲得意地说,是猪的喉节,虽肉少,却更脆更嫩,可惜喉节短,一头猪就那么一小节,他得每天存,凑够了分量再交给妻子,于是出现喉节,代表加菜,若是一个月没见到这道菜,不能不担心父亲的生意是否清淡了。
吃饭吃的是感情。
如今他的父亲年纪大,除非老朋友要求,否则不提刀上柜,但他带着妻儿回家时,父亲依然能从大冰箱内取出一袋喉节喊老婆加菜。他的冰箱像卡通里Doraemon的百宝袋,掏不尽的喉节?老妈在厨房里烧热锅子,笑眯眯地说:
“你老爸都七十几了,哪卖得了这么多猪,他向其他摊子买的,市场里谁不知道你爸爱喉节,其实他是为你买的。”
猪喉节成了朋友家的印记,正传向第三代的家族集体饭桌记忆。
倒是母亲做的菜里少了以前的滋味,她炒碎猪肉炒太多年,厌烦了?
“你想吃小时候的碎肉呀?”老妈的锅铲敲着锅盖,“去,待会儿炒一盘给你。”
那天晚饭,除了香脆的喉节,还有一大盘碎猪肉炒韭菜,菜多肉少,绿油油的,孩子不喜欢韭菜的味道,专挑盘内的碎肉,朋友想起小时候,他伸出筷子夹住孩子的筷头:
“不准挑,肉配着菜才好吃。”
孩子扁起嘴,倒是老爸老妈张大嘴乐得直笑。是,他果然继承了父母的DNA,那么日后会不会有一天见到长大的孩子也这么骂他的孩子?
“那天我妈炒给她孙子吃的仍然不是碎肉,是猪后颈肉,她切碎了点而已。”
我们听了大笑,老人家充满爱的欺骗。
雨没停过,空气里的湿度越来越高,气温降低,每个人却吃得浑身暖和,阿忠在石板上煎起饭后甜点,著名的金山地瓜。他边煎边自言自语:
“喉节?要怎么煮?”
留下困惑的阿忠,回家途中我突然想到小学时带到学校的便当,那时家里穷,便当内的主菜必然是蛋,怎么做的蛋呢?啊,多了,煎的、煮的,有配萝卜干炒的、混了切碎菠菜的蛋饼、浇点酱油在上面的荷包蛋、方方的日式蛋卷,显然老妈怕我吃腻了蛋,绞尽脑汁变花样。有天我吃到加了辣椒的蛋,回去怪老妈,她掩着嘴笑不停,原来我和老姐拿错了便当盒。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但丁曾说了个故事:某次上帝问他,什么东西最好吃?但丁回答,鸡蛋。上帝再问他,鸡蛋要怎么吃才好吃?但丁回答,沾咸。但丁讲这个故事的意思大概是食物简单便好吃,不需要过度铺张。如果上帝问我:
“小张,鸡蛋怎么做最好吃?”
难以回答的问题,我的蛋从不简单,且变化万千,我该回答:
“老妈做的最好吃。”
吃饭简单,五块钱是吃,五万块钱也是吃;饭里的感情复杂,而且万两黄金也别想沾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