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很难
当上世纪80年代的打工潮席卷大半个中国时,仁多玛还是一个遍地牛羊的藏族小村庄。很多人排着队向金钱作揖时,这里的队伍只朝向寺庙和佛堂。当地人遵照草木枯荣的历法过日子,现代化生活中的“朝九晚五”离他们很远。
在工厂,一些工人手里的活计还未完成,撂下就出门喂牛。拾粪、挤奶、打酥油,在牧民眼里,可比织围巾重要。肉价上涨、建筑工地招工,都吸引着员工不告而别。需要加班时,有人嘟囔着“利用我们挣钱”,甩手不干。这位美国老板握着国际订单,哭笑不得。
生活中的挑战一样让德清“头痛”。工厂里有公共厕所,员工仍习惯露天解决。即使厂里新建了淋浴房,也少有人使用。
“处在贫困中的人很难去关注教育、卫生、秩序,只有帮牧民提升收入,生活改善了,才可以去想其他。”德清试图用商业手段为牧民带来稳定收入。
仁多玛的CBD
工厂位于村子西头,四间厂房顶着藏式门头,看上去和村庄里的藏族人家别无二致。车间里,牦牛绒在光柱里飞舞,纺锤像钟摆一样晃动。墙上贴着英文、藏文双语工作表格,考勤表贴在门上,所有人的手机在工作时间集中保管。除了机杼声,没人闲聊,与城市里井然有序的现代化工厂相比毫不逊色。照片上的十世班禅大师,微笑地注视着机器轰鸣的小作坊。
几千元的月薪,让工厂变成创造财富的中心。有生意头脑的牧民把附近的民宅改建成商铺和饭馆。这些售卖生活用品的店铺,以面片汤、炒面为招牌的饭馆,汇聚成仁多玛的CBD。
这天中午一点,工厂门口的货车被团团围住。从合作市赶来的车主打开麻袋,售卖年货。不到半小时,车上近一半货物被买走。“就这里卖得好,别的村不这样。”车主快速点着手里的钱。
过去,仁多玛的常态和其他地方一样——一年到头,把牦牛送往屠宰场换钱,然后“消费一次、挨过一年”。
有了稳定的收入,员工开始关注自己的外貌,有人在下班后悄悄躲进淋浴房冲澡。为了鼓励这些勇于尝试的人,德清立下“每位员工一周至少洗一次澡”的规矩,害羞的藏族女性不再担心丢脸。
尊重传统文化
辞掉工作去工地揽活的村民,常挨不过用工淡季。回归牧场的员工,总在进行牦牛交易时提醒自己犯了杀生大忌。不需要背井离乡就可以丰衣足食的安全感,让村民怀念起“靠围巾赚来的干净钱”。对于要求重新上岗的牧民来说,遵守规则变得顺理成章。但为了尊重传统文化,德清也按照藏历节日给他们放假。
“他们在改变,我也在改变。我的女儿看起来就和这里的孩子一样,是与藏地联系最紧密的血脉。”德清放下手里的相机,脱掉靴子翻身上炕,抓起一块酥油泡进奶茶里,熟练地把糌粑捏成小块送进嘴里。她用当地土话和牧民交谈,鼓励他们把更多的藏族元素带来拍摄现场。
牧民拉来正吃草的牦牛,码好刚割下的青稞,巴洛克风格的桌椅就摆在牛粪砌成的墙前。镜头前,降央卓玛坐在欧式椅子上逗弄小羊。她身后挂着一排牦牛绒围巾,僧袍红、苔藓黄、天空蓝,都是藏地原生的色彩。
“这看起来真疯狂,既传统又现代。”德清不停按动快门,“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毫无违和感。”
解放男尊女卑观念
这个用围巾连接仁多玛和国际时尚圈的女子,也希望缩短这个小村庄与世界的距离。
她在工厂组织“女孩之夜”,从美国请来志愿者培训英语、瑜伽和篮球。两个标准篮球架从工厂旁边的草丛里拔地而起,德清想“解放”男尊女卑观念里的藏族姑娘。
“女孩也能打篮球?”去年夏天正式组建女子篮球队时,许多姑娘害羞地后退了好几步。在仁多玛村,“抛头露面的事只有男人能做”。
“我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起初,降央卓玛推脱着,羞得脸红。在合作市读过中专的才让吉鼓励大家,“在城里女孩一样能打篮球”。
刚开始训练的那几天,“好像全村的人都涌来了”,这些姑娘连投篮都不敢抬头。
从美国来的女志愿者没有催促她们,只是在村民的围观里一个接一个投篮,旁若无人般击掌、欢呼、大笑。“后来即使人群里有人对我们指指点点,大家也放得开了。”才让吉轻轻比划了一个投篮的动作,又害羞地捂了一下嘴。
这条围巾为仁多玛村带来世界各地的订货商、设计师和志愿者。在这高原之上,藏族女孩的羞涩渐渐褪去,她们敢用英语向客人问好,教客人享受糌粑和酥油茶搭配的藏式传统早餐,也学会了制作喷香的面包。
更多的人,与这条围巾连接在一起。
看到从工厂走出来的女人有很大变化,新婚的妻子央求丈夫让她去工厂上班。“她们有工作、能挣钱、会打扮、爱干净,还很勇敢。”
“不用靠杀牛羊,靠我自己的双手就能赚钱养家。”牧民家的女儿也准备加入工厂,挣“干干净净的钱”。
“我只是创造了一个环境,然后一切就自然发生了。”太阳落山了,德清结束了近7个小时的拍摄,向村庄走去。远处,只有这座围巾工厂灯火通明。
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