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两只“宠物鸡”
有一天,每个小学生人手一份的《中国少年报》头版头条用红字刊出,党中央号召大种“十边”(沟边、塘边、路边、宅边、坟边、荡边、渠边、厕边等),以应对暂时遭遇的困难。我等这班小学生还没有想明白“大种十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工人新村的大人们已经开始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大行动,仅三二日,房前屋后,窗下路边,东山墙西山墙的空地,但见锄影飞舞,汗珠溅地,家家户户削竹为篱笆,各自割据为界,自成天地,分别种上了鸡毛菜、落苏、毛豆、辣椒,甚至还有种黄瓜丝瓜西瓜的!原本,工人新村地处近郊,工房与工房之间的空档又大,“大种十边”的先天条件极佳。父亲自也不甘落于人后,围垦了东山墙下的一方土地,先是种上了蓖麻,后又突发奇想地种上了竹笋。
种竹笋是一件趣味盎然的事,很适合男孩子好动的性格。父亲和我一起汗流浃背在地上先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然后满世界去找来了许许多多的枯枝落叶,点火焚烧,再浇上水任其腐烂,这就成了一种叫作“草木灰”的肥料。填上大坑,在其上面埋种竹笋。父亲说,待到春雨一洒,这竹笋就会在泥土下面乱穿乱钻,别看只种下不多的竹笋,到时候就会长成竹林呢!果不其然,春去秋来,真的成了一片小竹林,秋风怒号,竹梢乱点头,诗情画意俱生。只可惜,百密一疏,加上操作终究不怎么熟练,造成了间距过密,竹子统统长成了细细长长的豆芽状,身材虽然挺拔,却没什么实用。父亲这一回可露了馅,原来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伯伯,对干农活这一套和我一个级别,压根在同一起跑线上。说穿了,他全都是从书本上照抄照搬过来边干边学的。那时候为了配合形势,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一整套的果蔬种植和家禽养殖的书籍,三分钱五分钱一册,薄薄的。后来,父亲还种过别的菜蔬,记得我和同学专门为此去过江湾镇种籽商店购买鸡毛菜小堂菜的菜籽,两分钱一大包,真便宜。
当时,家家户户还十分起劲地响应号召,大力开展了养鸡养鸭养鹅事业。当年虽然没有“宠物”一说,但是时日一久,你自会与饲养的那些小动物产生感情。当年我养的是“宠物鸡”小黄和小黑,这是两只母鸡,小黄一身黄灿灿羽毛,星星点点的“雀痣斑”排列有序地散布在两翼翅膀上,而小黑通体墨色,唯颔下有几羽白毛飘扬,真的漂亮至极。当然,当年养鸡,为的只是可以吃上它们每天下的蛋——不不,大多时间父母是用鸡蛋去调换家里更为紧缺的匮乏物资。小黄小黑,毫不夸张地说,在这方面完全担当得起“劳模”的光荣称号——一般情况下,一只鸡每天能够持之以恒地产下一蛋已是上上大吉,而它们竟然三天两头经常在一早一午或一早一晚各自分娩两只蛋!在那个年头里,确实蛮有满足感和自豪感的。
每天一早上学之前,我去打开鸡窝的门,喂上一把从菜市场捡来的菜皮,不用你撵,它们自会抖动羽毛,一格一格地从三层楼的楼梯跳呀跳地下到底层一楼,尔后就奔进草影里玩耍去了。中午放学回家,站在门口一叫“小黄”“小黑”,它们就会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跟着你的脚步上三楼,乖乖爬进鸡窝里去了,当它们用响亮的“咯嗒咯嗒”的声音来向你报喜时,那肯定是各自在鸡窝里留下了一枚鸡蛋,摸上去还热乎乎的。在你奖赏了一些碎糙米糠之后,它们径自下楼又去白相了。一到天色暗了下来,根本不用你操心,它们自会主动登上一格格楼梯跳跃着回家,倘若房门关着,还会用尖尖的嘴喙轻轻地啄响门扉叫唤你开门呢!这两只鸡,乖巧,通人性,绝不亚于今日之宠物犬!
永远忘不了小黄悄然离去的那一天。放学回家,只见它把头深深埋在翅膀的羽毛里,卧在树下一动不动,一时给我的错觉是它在睡觉。小黄小黄!我连连叫了几声,偏偏唤它不醒,也不动。我上前一碰,小黄赫然倒下,身躯已然僵硬。呵,在它的身下,静静地躺卧着一枚清亮清亮的鸡蛋,粉色透红,仿佛是一个圆圆大大的告别句号……
我,哭了。用滴在鸡蛋上的一串泪珠,寄托一个人类朋友的哀思。这是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是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