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想不起来,小时候的夏天是否像现在这么酷热难耐,不过偶尔一次看了看小卖部的冰柜,发现棒冰好像真的不见了。不只是赤豆、绿豆棒冰不见了,就连前几年还幸存的盐水棒冰也不见了。满柜子的冰淇淋、雪糕似乎在提醒着我们,棒冰的时代过去了。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棒冰的棒子上写着美术字,是在小学里,那似乎象征着某种技术的突破。但没有想到的是,技术的汰洗会令物质彻底的消亡。
苏童有一篇散文叫《夏天的一条街道》,写孩子们到夏天最热爱冷饮柜隆隆的欢叫声。“一块黑板放在冷饮柜上,上面写着冷饮品种:赤豆棒冰四分、奶油棒冰五分、冰砖一角、汽水(不连瓶)八分……赤豆棒冰已经寥寥无几,奶油棒冰和冰砖却剩下很多,它们令人艳羡地躲避着炎热,呆在冰冷的雾气里。孩子也能理解这种现象,并不是奶油棒冰和冰砖不受欢迎。主要是它们的价格贵了几分钱。”可见我们的生活真的变好了。但奇怪的是,对穷孩子而言,棒冰的记忆很难消灭。
我有次在京都,在去往清水寺的路上,路过一间冷饮店,只卖水果棒冰,居然感到很兴奋。心里遥想的,是苏童文章里写到的水果店,“一些瘦小的桃子,一些青绿色的酸苹果躺在里面,就像躺在荒凉的山坡上。”一样的是,被切片的桃子、五分之一的草莓、菠萝,构成了附会的追忆。鲜果棒冰很昂贵,一支要500日元,但我还是吃得很欢乐。心里想到的,不是鲜果,而是小时候吃过的西瓜棒冰,光明牌棒冰三兄弟,或者后来的菠萝渣渣。
现在的冰柜,也不像从前,需要盖上一块棉垫子。童年的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冰柜需要盖被子这件事。同样不能理解的还包括为什么棒冰会冒烟……而这些小疑惑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幻化成对于天真、对于甜蜜的追缅。
和棒冰相似的是,我还喜欢“雪泥”。同样是没有营养的糖水打成冰沙,放在一个透明的圆筒里转啊转,曾经是我小时候心向往之的味觉憧憬。我到现在都不能改掉吃冰的习惯,喜欢可乐里的冰块,恐怕就与小时候省吃俭用买冰制品的记忆有关系。但吃冰的联想总不太好。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张大民的母亲就爱吃冰。她可能是患上了一种“冰食症”的毛病,据说,这个病是由于体内缺铁,血红球生成不足,大脑无法获得足够的氧气才产生的。老太太爱说:“大民,给我来块冰……”她丈夫是被锅炉里流出来的开水烫死的,老太太后来一生气就嚼冰,缓解焦虑。看上去治疗焦虑,吃药还比较贵,嚼冰便宜。
以前还有卖制棒冰的模具,绿豆棒冰、赤豆棒冰都可以在家里做。绿豆赤豆沉到底部,甜味浓郁。薛舒的《残镇》里有一个细节写沈家阿爹制酒盅棒冰。“虽然棒冰比店里卖的要小得多,棍子插在冰块上又是东倒西歪的,但也基本算是一根棒冰了。”
“也基本算是一根棒冰”的那种棒冰,我也吃过不少。每年到了暑假,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把果珍放在冰格子里冻成橘子冰块。长大后看到,果珍里一丁点水果成分都没有,是化学合成饮料,感到很扫兴。
现在的人追求健康,对这些事十分敏感。但我怎么也无法把冰格子里的欣喜,替换成对于冰淇淋的向往。童年的记忆像出生地一样无法篡改。好在冰激凌也不健康,它会成为新时代孩童的哀愁。总有冷饮会替代冰激凌。
我也有一些朋友是“光明冰砖”党,他们就比较幸运,因为现在还有。光明冰砖的标志是火炬,这个冰与火共存的意象,是上海的象征,又似乎,是苦夏的非分之想。在我的印象里,“冰砖”是一种很高级的东西,要比棒冰高冷多了。比方有的人摘除了扁桃体,就要吃冰砖。冰砖就又有了药用的象征。我母亲喜欢在草莓上、沙拉上扣一块冰砖,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潜意识认为冰砖是一种配料。
我母亲深受微信朋友圈养生学影响,今年夏天勒令全家只许喝热茶,不准吃冰。无论是冰饮、棒冰还是冰淇淋,统统不准出现。很有趣的建议。从辛苦制冰到辛苦去冰,仿佛城市人忙忙碌碌的一生一世,几经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