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生于东北,大兴安岭、黑龙江和北极村是她的创作坐标,在过去的作品中,她善于描写东北的世情百态、风土习俗,新作《候鸟的勇敢》没有明写东北,但里面的小城世界,分明有深刻的地域烙印。漫长的冬季、刻板的规范、顽固不化的人情社会等,都和真实的东北十分相似。
这是一部耐人寻味的小说,在失落的故土,作家迟子建聚焦了一批小人物,小说名为《候鸟的勇敢》,表面写候鸟,实则写人事。
歌曲《候鸟》唱道:“勇敢的候鸟往南飞/跨过千山的重围/天空再黑有你伴随/也会从容地面对。”小说中,富人邱老与庄如来平日作威作福,有一天却突然发病,疑似与候鸟有关。于是,候鸟活动区域的管护站和娘娘庙被隔离,当地官员派专人前去防疫。可蹊跷的是,送检生物样本的检测结果并未分离出禽流感病毒,二人的病情与候鸟毫无瓜葛。但此事在瓦城迅速演变为传说,候鸟成为百姓心中的“正义使者”。
瓦城是小说里的地理坐标,这座城披挂着现代城市的外衣,市民的观念却遗留着农耕社会的影子。可以说,瓦城是东北城市的一个缩影,存在着根深蒂固的人情网络,许多人绞尽脑汁寻求“后门”;也有一群人守着自己的小圈子,忍受岁月的风化。
那么,迟子建回头望去,写这样一座城市、留下一个感伤的结局,是要声讨故乡吗?也不是。
迟子建无意做简单的赞颂或声讨,她认为:“没有故乡,就不会有我的写作。但是,喜欢一个人,会‘爱之深,责之切’;喜欢一个地方,同样如此。因为深爱那片土地,它光明背后的‘阴暗’一面,也越来越引起我的注意。”迟子建写一个谎话连篇的环境,是为了呼唤“真实”;写瓦城存在的道德败坏,意在点出“善”的可贵。综而论之,《候鸟的勇敢》探讨的是生命的价值问题,生命如何有价值,一个人怎样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小说的主角是张黑脸和德秀师傅。张黑脸在候鸟自然管护站,自从十一年前被老虎吓呆后,“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但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德秀师傅是一个苦命人,她是松雪痷最年长的尼姑,曾经嫁了三个丈夫。德秀师傅欲念与现实遭遇的矛盾,成为小说的一条主线。张黑脸——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却热爱生命、尊重德秀师傅。二人从相遇、相识、相知,到无法克制、渡过急流,德秀师傅感受到许久没有的温暖,但这层关系又加重她的负罪感。反倒是张黑脸一片真挚,几次扬言要娶德秀师傅,在瓦城,他拥有难得的勇敢和真诚,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便暴风雪来临,也不想抛弃受伤的东方白鹳。
但是,更多人负有保护候鸟的责任,却对候鸟的死活漠不关心。候鸟成为他们谋取私利的工具,甚至,他们监守自盗,吃食候鸟,再用谎言遮掩,迟子建通过刻画这些人反衬张黑脸和德秀师傅的品质。
有评论认为:迟子建的作品“与其说是寻求故事的意义,不如说是寻求人物的意义”。这个判断是值得思考的,在《候鸟的勇敢》中,故事本身平淡无奇,但咂摸迟子建笔下的人物,比如张黑脸,比如德秀师傅,他们内心深处旺盛的生命力,他们对个体的珍惜,却真正具有打动读者的张力。读者会下意识盼望他们有个好的结局,又明知不可能,这种矛盾贯穿整个阅读体验,形成一种悲剧美。
德秀师傅的身上涵盖了迟子建小说的朴素价值观,而这又与作家本人的在地体验密不可分,是东北滋润出迟子建人物的生命特质。
其实,《候鸟的勇敢》中的白鹳,象征了生命的灵性和纯真。它是一个符号,潜意识里勾连住迟子建过去的作品,形成她一直以来的艺术观念。《草地上的云朵》里自由自在的白鹤;《酒鬼的鱼鹰》里雪青色的鱼鹰;《雾月牛栏》里雾月笼罩的牛等,都是这样的符号,迟子建的小说像一幅幅画,最终聚焦到自然本身,有一点点神秘感,又如同月光般皎洁。
迟子建对美比较讲究,文字干净优雅。她的小说不以情节为重,情感才是她的拿手绝活,读迟子建的作品,能感受到真挚的感情,到结尾处,会有些许精神的慰藉。
虽然迟子建隐而不发,但在《候鸟的勇敢》中,她做的最坚决的事还是对美的赞扬,包括美坠落的过程,也被她用浪漫、温柔的方式呈现。“当他们抬白鹳入坑时,那十指流出的鲜血,滴到它们身上,白羽仿佛落了梅花,它们就带着这鲜艳的殓衣,归于尘土了。”克制洁净的文字里,是迟子建的恻隐之心,哪怕结果不美好,她肯定的是个体展示自己“真我”的一瞬间,如同继续拖着手前行的张黑脸和德秀师傅,他们在最后的岁月听凭内心的抉择,走上一条坎坷之路,也许结局未明,但迈出的第一步已闪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