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个旧号称锡都,洪荒时代,此地是高山巨谷,森林瀑布。自从采锡以来,千年过去,大山肚子几乎被挖空了,最大的洞可容三辆大卡车并排开进去。资源耗尽,势利眼的资本自然撤出。高速公路转向个旧方向的时候,道路变回了坑坑洼洼的老路。工业萧条了,自然界重新回来,老路两旁一度被遗忘的青山翠谷忽然水落石出,植物、庄稼寂寞地疯长着。秋天,石榴一个一个出现,红铃铛般地挂在幽暗的树枝间,发出听不到的响声,传递着大地的喜讯。破路尽头,峡谷中的个旧城是一片花花绿绿水泥森林,一头刺猬,背脊上林立着各式各样的楼房。个旧地势逼仄,康庄大道很难施展,无法大拆大建,只能修修补补、见缝插针。于是各种建筑物——平房、五层楼,七层楼,二十层楼……清、民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21世纪的各种建筑彼此混杂,相安,各种材料奏出的布鲁斯,某种博伊斯所谓的社会雕塑。我总觉得个旧有点像战后的德国某地,杜塞尔多夫?那里有一群生锈的、废弃了的、高原般的钢铁厂。街道不宽,行人可以随意地过街,很热闹。灯红酒绿后面藏着荒废的车间,矿洞、生锈的材料,渣滓、汽油桶、锅炉、旧铁轨、矿斗、琥珀般的油脂……看上就像一组组安塞姆·基弗的作品。云庙,精美无比的晚清木雕。一些街区是苏联风格。德国进口的采掘机。有个新建的斗拱飞檐的大殿叫做矿王庙。另一些街区是模仿着城市的乡村。市中心与香港一样时髦,美女如云,部分染着黄头发。周围的高山中住着彝族、苗族、哈尼族……他们偶尔深入个旧,穿着古老的奇装异服,一般都是女子,男子不穿。浓妆艳抹的电视台表扬他们“伟大的朴素”的时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反讽。山坡上的动物园里有四五种动物。一头肮脏的大象在铁柱后面不停地拱着水泥墙。超现实主义的城,中国传统、西方工业文明的过期产品以及21世纪的焦虑症、失落感强烈地交织在一起,地毯般密集又风格尖锐。此地的诗人厌恶工业,他们歌咏阳光、山野、土著人的玉米地和荞麦花。20世纪晚期,存在主义被介绍到中国,但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倒是象征主义与传统的隐喻思维暗合,深受诗人欢迎。他们喜欢在风花雪月中寻找通感,像博伊斯、杜尚那样在工业文明丑陋坚硬的现成品中寻找新的灵感并未得到呼应,虽然个旧的如此大面积的工业区,足够诞生一打博伊斯油脂或克莱因蓝了。我估计这是由于汉语一向牢固的马其诺防线,这种来自大地的语言对拔地而起的工业文明有着足够的免疫力,它过去五千年毕竟一直是田园山水诗的生产线。虽然世界已经钢筋水泥化了,诗人们依然无法像劳森伯们那样将废弃的汽车、拖拉机、翻斗、矿渣……都视为诗意的在场,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语言是语言,存在是存在,这是我们时代最难愈合的重创。因此个旧城有点忧郁,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青山翠谷以及偶尔穿越的山鹰包围这堆钢筋水泥,人们可以想象李白杜甫们歌咏过的落日如何在高山的边缘徘徊,但眼前反常地、过早降临的灯红酒绿的夜晚是水泥峡谷的杰作。
那个小动物园还养着几只孔雀,有一只飞到了附近一栋七十年代建造的居民楼前的波形瓦上,出现在它的祖先从未抵达过的地方,就像一位月球上的飞行员,它试图在这不毛之地找出些食物。它走来走去,张望,又低下头,就像费里尼电影里面的某个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