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两易其稿
于是,我又再次半跪在你的面前,荒煤先生,将一双稍大半码的新鞋,轻轻地套在了你的脚上。当我仰起头再次看你时,见你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而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不太容易面带笑容的。你高兴地说:“我还要穿着这双旅游鞋登山、观海。”我又一次地感受到了你的善良、深沉又带有几分赞许的眼光。这时候,稍多的话语已经成了似无必要的陈述,暂时的静默反而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分手时,我看着你在陪同人员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艰难地进入了那辆黑色轿车。当车尾的红灯渐渐隐没在都市的喧闹声中,我的心里也慢慢升腾起对一位文化老人的由衷祝福。
回到上海不久,我就收到了你的来信。你说你腰疾复发,尚未能确诊是腰椎骨刺还是劳损,阵痛得坐卧不安。每天都要跑医院,还要参加难以推脱的会议,很疲劳。你还说你有个“坏毛病”——不记日记。因此一时想不起来近年哪月哪日发生的事可作“中国人一日”征文,但又与我讲定,“多蒙热情邀请,我当尽力写一篇”。六个月后以后,我欣喜地收到了你的《一件珍贵的礼物》,你还在附信中特别关照:“稿收到后,盼来信简告,以免挂念。”几天后,我又收到了你的修改稿,你说自己开始写此文时,恰好是1月21日——列宁逝世六十九周年的纪念日,有所触动,觉得对文章的结尾文字稍加改动,会更加合适些。如此,为了这篇三千余字的散文,你两易其稿并三次给我写信,这使我深切地感到,即使是一位著作甚丰、素负盛名的老作家,也是格外看重和珍惜自己的新作,让自己的每一篇文章,都成为深思熟虑的情感结晶和称道的精品佳作。
在《一件珍贵的礼品》中,你写到自己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价值观”:一套光辉庄严的前苏联军服,连同八枚勋章,只等于一张卡拉OK的门票!你还说写完这篇文章时,正是春节前夕,大年三十的深夜,窗外不断闪耀着五彩缤纷的烟火,这些都更加激起你无穷尽的思考。就是这一天,你这个多梦的人,多次梦见列宁,忽而是电影上异常活跃的列宁,忽而是你第一次真正看到的列宁——那是1951年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苏联,到红场去瞻仰领袖遗体的时候,你看到了安详平静地躺着的列宁,你不禁热泪盈眶,你又似乎听到列宁严厉地问自己:苏联人民能够笑着与历史告别么?你又忽而听到列宁微笑着轻声问道: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这篇文章在1992年第2期《小说界》杂志发表后,受到好评,并获得“中国人一日”征文的特别奖。
从那以后,我仍然期望能与你再见面。那年夏末,听到了你病重住院的消息,心中不禁一惊。从此,我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你能早日摆脱病魔的缠绕,盼着你早些康复出院,能够看到我们周围更多的新事物、新变化——为了一位著名的文学和电影理论家,为了一位德高望重又深沉多思的前辈。
当我想到,八宝山革命公墓的大礼堂,静静地躺着永远闭上眼睛的你,我们的心中就会泛起阵阵痛楚。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那不仅是一双阅尽人间沧桑、饱览世纪风云的睿智又明亮的眼睛,更是一双对年轻后代充满热忱希望和无限期待的眼睛。此刻,我是如此深深体会到,作为一位从动乱时代走进改革开放时代、普通又还不忘有些作为的文学编辑,只有继续好好地工作,做出引人注目的成绩,才能有勇气面对你曾经又将是久远地看着我的那双眼睛。
你去世后,我才在读报时得知,作为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史上一个闪亮的名字——“荒煤”笔名的由来。你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了“荒煤”二字的来历和意义:取名荒煤,是与你的原名光美谐音,另一方面,也是意味着,一块荒野中的煤石,尚未发光,但最后终将燃烧起来。早年的你,自取了这一诗性十足的名字,怀抱新青年的梦想和激情,投入到中国的文艺事业洪流中,燃烧自己,照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