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86岁了,在她的心里有个不灭的“月亮湾”,每逢中秋佳节,那个“月亮湾”就汩汩地溢出思乡情。
母亲的故乡在广东,她的祖上是来自中原北方的客家人,母亲的童年大部分时间在潮州度过。但是,日本飞机来了,狂轰滥炸,汕头沦陷。眼瞧潮州将被占领,外公外婆带着儿女,举家逃难回到外公老家大埔县三河坝镇。三河坝曾是粤闽赣边区根据地,在母亲的记忆中,三河坝是她真正的故乡,她在三河坝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离外公家不远,有一条河,河水清清,中秋时分月亮照在河面上又大又圆。河边渡口叫“月亮湾”,不知有多少人从这里上船,离开月亮湾去了远方。
家中的大狗名“道格(Dog)”,是母亲那位学了些洋文的大哥给起的名字。这条大狗是母亲的亲密伙伴,哥哥姐姐们去上学,母亲就跟着外公到大户人家的田里看管将要成熟的稻子。道格见了麻雀就狂吠,帮着驱赶。到了夏收和秋收农忙季节,哥哥姐姐们休学,一起去大户人家帮工,道格跟在身后,在田间欢跑,兄妹们走到哪里,道格就跟到哪里。收工之后,大户人家赏些好吃的点心,母亲马上分一口给道格,道格高兴地摇尾。每年端午、中秋、春节,镇里的舞龙队都会走街串巷。蹲在家门口的道格远远看见舞龙队,就放声大叫,它着急把舞龙队招到家门口。这时外公外婆就会拿出好吃的东西和红包塞给舞龙队的人们,因为当地的风俗,舞龙队到了谁家门口舞龙,谁家的风水就会兴旺。
就这样,道格跟着外婆一家度过了日日夜夜。终于有一天,道格老了,临死之前,好像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到头,悄悄离家出走。等到外婆和母亲在月亮湾河边找到它的尸体,别提心里多难过了!母亲嚎啕痛哭,泪水就像月亮湾的河水,流啊流啊流不完。
舅舅姨妈们长大后,有的去汕头,有的去广州,有的去上海,有的去北京,还有的去了海外,母亲跟在外公和外婆身后,一次次到月亮湾渡口送行,挥挥手,泪两行。1949年秋天,母亲17岁,外公外婆把母亲送到月亮湾渡口,外婆塞给母亲两个金戒指,这是外婆唯一的嫁妆,嘱咐家中最小的女儿:“路上实在饿了,就用它换点吃的。”
“阿爹,还有什么吩咐吗?”母亲问。
“没有了。哪天回转来,带点好茶叶哟。”外公说。
“记住了。”母亲上船,挥挥手,两行泪。就此一别,月亮湾留在了身后。
母亲跟随老师和同学去闽北,与人民解放军的文工团汇合后,就一直走啊、走啊。母亲的记忆中,在闽北山区行军翻山越岭,到了冬天寒风瑟瑟,缺吃少穿,实在饿得受不了,用一个金戒指和当地老乡换了些吃的,与战友们分吃了食物,然后接着走啊、走啊……
全国解放后,外公外婆迁回潮州。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母亲在福建省委工作,接到外公病危的急电,正在开大会,无法脱身,情急之下她托同事买了一斤好茶叶,立即寄给外公。可惜茶叶未到,外公已断气。每年中秋夜,望着月亮,母亲都感到心痛、遗憾。在我结婚那年,母亲拉着我的手,把外婆当年给她的金戒指(一对中剩下的一个),交到我手上,向我讲述了她心中的月亮湾,月亮湾小河在月光下潺潺流动……
母亲这辈子跟随父亲辗转南北,走东去西,再也没有回到过三河坝。如今她老了、累了。年轻时,她无暇想起童年,没空回到故乡,只在心中留下一角,默默想念外公、外婆、道格、月亮湾……那心中永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