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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哲文:多少遗憾,都付断壁残垣
武云溥
■罗哲文在家中
■1997年罗哲文在八达岭长城
  武云溥   

  2012年5月14日,古建筑专家罗哲文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八岁。《罗哲文传》作者张海燕认为,罗哲文对中国古建筑保护工作的贡献,绝不逊于他的老师梁思成和林徽因:“大家愿意说梁林,是因为梁林的身上光环太多了,而罗老先生没有。这个时代,很多人会‘选择性遗忘’,而我希望,我们能把罗老记住得久一些。”他是梁思成的亲传弟子,是解放前中国最著名的古建筑学术团体“中国营造学社”成员。

  他和老师当年在美军轰炸地图上画了两个圈,保护日本的京都、奈良两座古城免遭战火。

  他毕生从事古建文物保护工作,倾力推进万里长城整修和北京旧城保护,并为诸多历史文化名城和世界文化遗产的申报奔走呼吁。

  他曾任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中国文物研究所所长,被誉为“万里长城第一人”。

  2012年5月14日,古建筑专家罗哲文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八岁。

  营造学社的幸运少年

  1940年,四川宜宾李庄镇,少年罗哲文随意翻看着一份报纸。那年他十六岁,赶上抗战爆发,中学都没念完,有时帮家里放牛,大部分时间百无聊赖。看到报纸上登出一则招生广告:“中国营造学社招收练习生……免学费,发工资……”虽然不知道“中国营造学社”是做什么的,罗哲文还是很高兴,决定去报名试试看。

  梁思成也没想到会有什么样的人来报考,战乱年代,人心惶惶,即使在西南大后方,安心做学问仍是一种奢望。创办于1928年的中国营造学社,是当时中国顶级的建筑史研究机构,最初是北洋大员朱启钤利用美国对华专项基金赞助设立,梁思成1930年加入学社后,带领一众专家学者,做了大量古建筑维修工作。孰料1937年卢沟桥炮响,中国营造学社被迫离开北平南迁,辗转入川。

  没有任何建筑学基础的罗哲文,居然成了当年考生中唯一被录取者,这让他喜出望外:“只见考题中有写字、画画等内容,对此很感兴趣……从此我便学起了古建筑。”罗哲文后来回忆,大概自己绘画的天分被梁思成看中,机缘巧合,这才得以入门。后来加入营造学社的王世襄和洪慰德,都是出身名门,家学渊源,却也没有罗哲文这样好运气。

  梁思成让罗哲文跟着自己学测绘,参加田野调查,说:“罗哲文给我写、测绘,增加了我手的功能。”林徽因也非常看重罗哲文这个小伙子,鼓励他学好外语和文学。罗哲文记得林徽因对他说,莫宗江、陈明达先生进学社时年纪更小,现在已经可以独立开展调查研究了,“她说我只要认真学习,一定能赶上他们的。”梁思成更是手把手地教罗哲文,“他连鸭嘴笔和圆规的用法,蘸墨、拭墨的方法都做了详细的示范。”

  1940年到1945年,中国营造学社在李庄的几年,是罗哲文一生最充实、快乐的时光。白天跟着老师们在山间考察,或是读书、绘图;吃过晚饭,罗哲文和王世襄、莫宗江一起去河边散步。“走在最前面的王世襄是个胖子,个头也高一些,背着个书筐,中间的莫宗江拉着金岳霖教授的一条狗,再后面跟着的就是个头和年纪都要小一些的我。”罗哲文本名罗自福,别人常笑称他“罗斯福”,梁思成听了也觉得好笑,就给他改名“哲文”。

  秘密为日本保全文化遗产

  1944年夏天,罗哲文跟着梁思成,悄悄乘上一艘小火轮,顺长江直下,前往陪都重庆。

  “那天天气酷热,梁先生叫我跟他到重庆去办一件事。”罗哲文很高兴,重庆是他从没去过的“大地方”。启程前梁思成没告诉罗哲文去做什么,倒请这位学生吃了冰淇淋,好像提前慰劳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这种洋玩意儿,觉得味道好极了。”

  到了重庆,师徒二人被安排住进一幢小楼,每人一个单间。小楼在山上,绿树掩映,出出进进的人都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后来罗哲文才知道,这是当时的“中央研究院”所在地。梁思成告诉他,每天会有一些地图送来,梁思成会用铅笔在图上标出若干记号,罗哲文的任务是根据这些记号,用绘图仪器重新绘制带有特殊标记的地图。所有工作都要保密,尽量不要出门。

  罗哲文二话没说,按老师的嘱咐开始工作。一看地图,他就明白为什么要保密了:全是50000∶1比例的军用地图,图上的方位除了中国的沦陷区,还有日本。

  整整一个多月时间,两人埋头干活,罗哲文看到梁思成总是面带忧色。“那时我理解不了先生的良苦用心,更不懂得他苦心忧虑为了什么,只知道那些大比例尺的图一定是有特殊用处的军用地图。”罗哲文按照梁思成的要求,在日本地图上标出了奈良和京都两座古城。在这些地图上,梁思成画了很多圆圈和方框,标出的都是当地的著名古建和文物场所。“奈良和京都两座古城是整体圈出的。”

  罗哲文没有想到,他和老师笔下圈圈画画,竟拯救了无数文物免遭轰炸。原来,这些地图是美军计划空袭日本之前,请中国政府协助标出“免炸”区域所用,梁思成作为古建专家担负了这一保护人类共有文化遗产的重任。 “当时梁先生接触什么人我不知道,打电话都用英语,我也从不打听。”罗哲文说,时隔四十年后,1985年他访问日本奈良,与日本学者交流,才知道当年自己无意间充当了这座古城的“保护神”。此时梁思成早已去世,生前从未细讲其中缘由。“六十年代中、日、美关系微妙,他不便说出与美军的这种合作。”罗哲文回忆,“梁先生素来谦恭,他认为保护人类共同文化遗产是自己的责任。” 

  骑着毛驴修长城

  1945年日本投降,清华大学迁回北平,请梁思成回校主持建筑系。梁思成提出,由中国营造学社与清华大学合办中国建筑研究所,专门从事古建筑的勘察测绘工作。罗哲文获梁思成特许,破格成为中国建筑研究所的研究生,同时担任清华建筑系主任助理。罗哲文还协助梁思成编印了《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一百多页的书,在当时的条件下只能油印,罗哲文就在钢板蜡纸上一笔一画刻写出来。

  1950年,二十七岁的罗哲文调到国家文物局,任文物处业务秘书,他成了局里最年轻的古建筑专家。1952年郭沫若提议开发长城,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把“修长城”的任务交给了罗哲文。这一修就是几十年,长城,成为罗哲文一生魂牵梦萦的事业。

  他第一次去看长城,是乘火车到八达岭,再骑一头小毛驴上山。“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很晚。八达岭满目荒凉,夕阳照着山上的长城残骸。我想起当年戍边的战士就在这儿待着,当年的长城,一定非常雄壮。”罗哲文兴起,作了首诗:

  断壁残垣古墟残,夕阳如火照燕山。

  今朝赐上金戎刀,要使长龙复旧观。

  “要使长龙复旧观”并不容易,罗哲文发现,长城经历两千多年风雨侵蚀和人为破坏,保存完整的段落已不多。他选择了山海关、居庸关、八达岭三个重点段落,展开艰苦的实地勘察,每天骑着毛驴上山,经常和衣睡在荒草地里。三个月后,罗哲文拿出一份八达岭长城维修计划,请梁思成审定。梁思成抱病看完罗哲文绘制的草图,在图上批了“整旧如旧”的意见。“老师提的意见,对我以后几十年的文物维修工作都具有指导意义。他说古建筑维修要有古意,不要全都换成新砖、新石,不要用洋灰……‘故垒斜阳’更觉有味儿。”

  1953年国庆节,修缮后的八达岭长城向游客开放,罗哲文和他的小毛驴又开始向嘉峪关、金山岭、慕田峪等地进发。金山岭长城是单面墙,罗哲文用山羊把砖驮上去,一只山羊一次只能驮两块砖。他还爬过很多险隘之地,“有一些地方单用脚上不去,要手脚并用,上面抓着,下面蹬着,才能上去,我曾经差一点摔死了。”

  1984年,邓小平为长城保护工作题词“爱我中华,修我长城”,1985年,罗哲文和另外几位专家共同起草报告,申报长城为“世界文化遗产”,当年年底,中国正式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一直到2003年,罗哲文还以年近八旬的高龄,带领考察团西出玉门关,沿丝绸之路寻访汉代长城遗址,并穿越了“死亡之海”罗布泊。一生为长城奔走,罗哲文被称为“万里长城第一人”。

  为保旧城上书周恩来

  1954年初,有一天罗哲文突然接到郑振铎的通知,让他赶快去北海团城,整理一份包括测绘图纸、文献资料、文物照片在内的完整资料,尽快在《文物保护参考》杂志上发表。

  罗哲文知道,这是为了保护北京旧城,漫长而艰难的战役。他的老师梁思成,在解放军进城之初就呼吁,一定要尽力保护旧城古建。然而在轰轰烈烈的经济建设热潮和随之而来的政治运动面前,旧城被大面积拆除,师生俩都心痛不已。有一次中南海里盖新楼,要占清音阁那块地,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特别要求,请国家文物局的同志先来鉴定一下。罗哲文就代表文物局前去勘察,认为清音阁是珍贵的文物,如果一定要拆,最好把物件分类编号,异地恢复。这个意见获得批准,清音阁最后搬到陶然亭公园重建,成为新中国最早异地搬迁的文物古建。

  但是同样珍贵的北海团城,遇到拆迁令,就颇费了一番周折。当时有领导人认为,北京城要改善交通,马路一定要笔直宽阔,团城挡了路,要拆。罗哲文找梁思成想办法,梁思成请了苏联专家参观团城,上书说情也不行,最后一直惊动了周恩来。周恩来专门为团城拆迁问题开了会,听取文物专家们的意见,最后才决定将中南海的西北围墙向南移数十米,计划要修的马路也顺势南移,这才避开了团城。

  1966年,“文革”开始,北京古建再遭劫难。有关部门下令,为了修地铁,需要拆掉建国门西南角的古观象台遗址。当时国家文物局已经停止正常工作,专家都成了“臭老九”,说话没人听。罗哲文听说古观象台要拆,急坏了,自己带着相机和测绘仪去建国门测绘摄影,又联合北京天文馆的专家,起草了一份《关于保护古观象台的报告》。这次罗哲文有了经验,以“革命群众”的名义,又把报告转送到了周恩来的案头。很幸运,周恩来注意到了这份“群众报告”,一看还相当专业,就下令地铁施工绕开古观象台,还专门拨了一笔经费,用于古观象台的地基加固。

  “文革”风雨中,罗哲文尽自己所能,保护了一批古建筑免于破坏,但更多的珍贵文物遗址还是被砸毁拆掉了。他自己也因为几次向周恩来上书,被造反派盯上。造反派从罗哲文的档案里发现,罗哲文父亲罗树培当年是靖国军里“手持双枪”的营长,而江青说过,小说《红岩》里的“双枪老太婆是土匪”——“双枪”胡乱一联系,罗哲文就被打成了“土匪的儿子”,遣送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北京市公安部门还把罗哲文年迈的老母亲武装押送回宜宾老家,押解人员向宜宾当地政府郑重宣布,罗哲文的母亲就是“双枪老太婆”,必须严加管制。

  1981年,罗哲文回四川考察时,想起这段啼笑皆非的往事,赋诗云:

  车过华蓥感慨多,十年岁月叹蹉跎。

  我娘从未川东过,何来双枪老太婆?

  为保护古建和长城一生奔忙

  《罗哲文传》作者张海燕认为,罗哲文对中国古建筑保护工作的贡献,绝不逊于他的老师梁思成和林徽因:“大家愿意说梁林,是因为梁林的身上光环太多了,而罗老先生没有。这个时代,很多人会‘选择性遗忘’,而我希望,我们能把罗老记住得久一些。”

  罗哲文生前似乎对此不以为意,他曾手书一幅字,写的是梁思成的诗:

  登山一马当先,岂敢冒充少年。

  只因唯恐落后,所以拼命向前。

  晚年罗哲文恰如诗中所述,像年轻时一样四处奔忙,一刻不愿停歇。老舍的儿子舒乙与罗哲文是多年老友,形容罗哲文是个“小老头”:“他一半时间在飞机上,不停地出席各地的古建、文物专业会议,忙得很。”在推进文保工作的策略上,罗哲文与梁思成不同:梁是“泣血痛哭”,罗则赞同政府主导、专家咨询、公众参与的办法,因为他逐渐发现,在当下中国的现实中,“城市决策者的权力越大,毁坏力也更大。”所以,他努力推进更多“历史文化名城”和“世界文化遗产”的申报,想的是“多保护一个总比不保护好”。罗哲文的弟子马炳坚说,老人有时一早上要赶两个会,家里电话一天到晚响个不停。可请他去开会的人“一半尊重他的意见,另一半只是听听,该怎么修还怎么修。”开完会回来,罗哲文有时会对马炳坚感叹一声:“我被当幌子了。”

  他的无奈和遗憾还有很多——京杭大运河申遗、蜀道申遗、在日本奈良为梁思成塑像,是三件罗哲文生前想做而未完成的事。他一直记着北京老城墙被拆时,梁思成失声痛哭的样子:“拆城墙就像扒我的皮,抽我的血。”1969年有一天,罗哲文路过西直门,看到城楼上搭起了脚手架,大惊。一打听才知道,西直门瓮城被列为“破四旧”对象,要拆。罗哲文没办法,拿个相机每天去拍,眼看着城楼变瓦砾。那时梁思成已经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很多朋友和学生怕被牵连,都避而不见。罗哲文去医院探望梁思成,两人无语垂泪。

  2012年初,北总布胡同24号院也被拆了,这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居。病床上的罗哲文还在念叨,他原本以为这次拆房子,是要在原址上建梁思成纪念馆的。

  “北京已经成这样了,”罗哲文叹道,“保护得太晚了。” 

  摘自《文史参考》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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