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三首》:“苍梧烟水碧梧枝,记得少陵曾有诗。总是有心驰不到,但留一甓凤凰池。”“自洗骅骝驻客舟,结庐淞水作清游。九峰一脉苍苍树,才一转睛看到秋。”“残稿无多退笔存,满盘红柿带霜痕。天风吹散飘零叶,不到老家银杏村。”
凤凰是三国时吴末帝孙皓第五个年号,也就三年。取名这个年号,是因那年宫阙出现了凤凰。可惜这么好的兆头,留不住吴国的国运。之后不到十年,吴国亡了。带有凤凰年号的砖,倒是留下来了。词义和字体都好,又是差不多两千年前的古物,自然就让人宝爱了,特别是读书人。周作人当年就收有一方凤凰元年砖,他在他的日记里这么记载:“在马五桥下小店,得残砖一,文曰‘凤凰元年七’。”之后他还取了“凤凰砖斋”的斋名。曾见过一张他书斋的照片。案头显著的地位,垫着老布,放置着那一方凤凰砖。
数十年后,城建的关系,获得一方古砖的可能性太大了。我也得到了一方凤凰元年砖,而且是带彩绞胎泥的。凿成了砚,还容易发墨。凤凰一直是我心里带着的。凤凰的凤字,和我名字里的鹏字,在古文字里是同一个字。凤凰,还出现在了杜甫最奇异的诗句里。“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仿佛没注意,在梧桐树上栖老的凤凰,而是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曾经栖老过凤凰的梧桐枝上。天赋异禀的感觉,谁能及得上?天意弄人,我也喜欢写诗,也就无处可逃地伤起心来。
也不知幸与不幸,结交这一方凤凰砖砚,还有满眼苍苍的烟水。我从浮尘里经过数十年,才来到了云间。所谓自洗骅骝,不是说自己是怎么了得的书生、飘零书剑的那种出色的书生,只是说停留了车马,走到了烟水深处。我感觉云间,淞水边上,正是人间的烟水深处。这里有九峰,九座拔地而起的山峰,不高,但郁郁苍苍,有史书的意气在,流连不去。无数的苍苍的树,是我近年时时面见的。我不是凤凰,有幸也可以栖老在这郁郁苍苍之中了。
树,远比人纯情和真实。这几年我看到了树的春秋夏冬,这一种受命盛衰的信守和惬意,人是极难得到的。一转眼里,叶色转浓,层层参差,九峰尽染了。这是秋天了,一年中最有骨力和神采的季节到了。这样的季节,连栖老两字都无从说起了。笔砚左近,算起来这几十年也没写过多少字、几本书。可笔呢,还是写坏了不少的,所谓退笔成冢,倒是差似了。入秋了。柿子红了,几上满满一盘,好大。无与伦比的柿红,带着秋霜,除了九峰,一隅人家也入秋了。
秋天,所有的落叶里,银杏树的叶子是最动人、动心的。即使阴沉的天色,也是明晃晃的,从不忧郁。这一刻,我想老家村口那一棵活了数百年的银杏树了。只要它活着,我的来去,甚至生死,都不算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