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33岁,生于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系博士,现任复旦大学社会科学基础部教师。
3年前,她一头短发,有学生将她上课的视频传到网上,关于爱情、朋友与孤独的理解,被网友整理成“陈果语录”,她因此迅速蹿红网络;1年前,她留了长发,高高扎起马尾,登上央视一套《开讲啦》。
透过陈果位于五楼的办公室落地窗,看得见大半个复旦校园。远处是森绿色水杉,近处是新绿色梧桐,树荫间是高矮不一的教学楼。天很蓝,裱在窗框里就成了一幅画。
在思考时,陈果会望向窗外,双眼微眯,表情如同站在展览馆里,面对一幅家乡的画作。长于复旦,再归于复旦,她对母校的感情很深:“我这株植物,只有在这片土壤,才能长成。”她习惯性地拨起垂落额前的精心打理过的鬈发,一笑,顾盼生姿。
去年录制《开讲啦》,有学生问:“你像哲学家,又是老师,还有这么好的模特身材……你的身份是?”她不假思索地答:“把我当成一个人吧。”现场一阵笑声,而后是自发的掌声。
她一直努力做一个鲜活的“人”——多面而坚持,“像一棵大树不同的部分,叶子是它,树干是它,树根也是它”;随性而洒脱,只希望自己“存在”比“不存在”更有意义。
女神 我的“女神”,就是我自己
不少学生称呼陈果老师“女神”,她不接受,也不抗拒。
“这是一种肯定吧,但要看在什么领域。如果是演艺圈‘女神’,那么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外貌;如果是学术圈,也许大家觉得在思想方面实力很强,”她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过我不认为自己实力强。”
她觉得“同事们比我的学术造诣强多了”;再讲起大学同学,“我成绩从来不是最好的”;她说,“我的女神,就是我自己。”
“身边没有一些很厉害的人,值得你学习?”
“人人身上都有闪光点,都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但无需模仿,或花精力成为另一个人。我更愿意挖掘自身潜力,变得更完善、更美好。”
陈果时不时蹦出一些隽语。有网友奉之为“心灵鸡汤”,直呼“女神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淡然一笑:“这只是我生活的一些反思。或源于书本,或源于经历。”她把“不阅读”视作“辜负前人留下的经验与资源”。
80后的陈果,生活阅历很广。她说那是因为自己“喜欢追问”。追问挫败,追问痛苦,追问生活中的小事——“会得到很多从内心生发出来的营养”。
这些小事,细至一个孩子的眼神。说起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陈果还有些一言难尽的愧疚。她是在公交车上留意到他的,五六岁,常独自乘车。“很可爱,我一直想去搭讪。”有一天在小区门口再次巧遇,“搭讪的机会来了”。
“我问他跟谁一起住,他说爷爷奶奶;我又问妈妈呢,他说在国外;我顺着问,爸爸呢,但在那一瞬间,他愣住了。”陈果努力想选择一些词语,描述那种神情。“他就,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像小动物,很无辜,很可怜。他看着我的那几秒,感觉特别漫长。”她于是明白,自己问错了,伤害了他。
那之后,她陷入沉思。想到了孩子们纯真的世界和脆弱的心灵,反思自己说话的方式。“有时不加思考的友善,也可能造成伤害,尤其是对小孩子。”她把这些都写进了日记本。坚持多年的日记里,“不是什么具体的事情”,有的是看书时不愿让之轻易溜走的灵感,有的是疑虑许久突然豁然开朗的谜团———这些,到最后,成了学生们笔记本上誊抄得端端正正、或是流传于网络的“陈果语录”:
“朋友是奢侈品,拥有就很满足。”“孤独是从人群中偷来的享受,不需要戴着帽子抽根烟来装深沉。”“当我看不见所有人的时候,我对他们产生了一种精神的凝望,这种凝望叫做思念”……
女人 不想被供奉,想要被爱护
谈到“哲学”时,话题从“女神”转向“女人”。
陈果本科修读哲学与宗教学——很多人觉得“高深晦涩”,她却“真正喜欢”,部分得益于家庭熏陶。她一直记得祖辈的期望:“漂亮女人到处都是,美丽的却寥寥无几,希望你能成长为拥有大智慧的美丽女人。”
父母希望她“读艺术、哲学或宗教,因为这些不仅仅是知识,更蕴含了生命”。在大学,她开始思考一些“奇怪”问题,比如“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那时她没有答案,也没意识到这是哲学的起点。在逐步找寻答案的过程中,兴趣渐浓。“人们之所以觉得哲学高深,是因为不了解,把哲学当成了神。”她话锋一转,“把女人当神,也是因为不了解。”
“所以我不喜欢当女神,喜欢当女人。不想被供奉,想要被爱护。”
她发现,名利不重要,“我对事业没什么野心。”初中毕业时,爱孩子的她想过考幼师,“跟小朋友呆一块儿多有意思啊。”
生命中更重要的是“真诚地对待自己与别人”。陈果俏皮地耸肩,“一定要先对自己真诚,才可能对别人真诚。要听自己的内心,听过之后可以否定或拒绝选择,但不要只跟着大脑。”
学哲学的她,2008年博士毕业后,走上了思想道德修养课的讲台。“那时刚好社科基础部招聘,我就来了。”她觉得,这份意料外的工作挺好。“如果留在原专业,我可能会离生活越来越远,一直望着彼岸世界,在理想国的空中楼阁里打转。”
“很多人研究到后来,忘了哲学的‘根’在生活,自觉哲学高雅,而生活世俗。但对我而言,错过了生活就错过了一切。”她有一种“幸好当初”的知足,有意识地把女性的细腻与哲学的冷静相结合。有学生懂她:“当陈果老师将生活中的爱情、友情、亲情上升到哲学高度思考,就给了我们不一样的东西。”
“其实任何学习,都应该为了更爱生活、爱自己、爱身边的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对陈果来说,就是她常提起的“爱”。
“没有爱,我不能活。”有学生问她情感问题,她粲然一笑:“我一直在恋爱啊。”这个回答迅速在网上疯转,她却别有意味地说:“恋爱,不一定是跟某个人,我可不可以跟生活谈恋爱?跟一本书谈恋爱?”
追问,回答依旧委婉:“谈恋爱像种庄稼,需要精心耕耘,而现在的我,只想让土地荒一荒,让它吹吹风、晒晒太阳。”说话间,细眉挑起,眼里有无限柔意——眉路被精心修过,嘴唇也抹着淡彩。“你平素爱打扮爱漂亮吗?”
她再度耸肩微笑,“有条件活得更明媚些,whynot(为什么不)?”
女儿 让父母幸福:尽量不刺激
“女儿”的角色,在陈果心中很重要,“尤其是随着父母的年纪渐长”。
她是80后独生女,自幼被家长捧在手心,压力不小。“父母对我的期望值很高,因为我是他们唯一可以期望的对象,我乐于承担压力。”
她感激这些“期望值”相对宽容。大事,她大多自己拿主意。父母会给出建议,她听,但有时不接受,包括工作。“如果别人觉得我功成名就,当然好;如果他们不以为然,也无所谓。事业越往上走,竞争对手就越强,你不可能一直最强,这是没底的事儿。”
“没底”的事包括突然成名。“成名是一种强刺激,很可能是好的,好的刺激也是刺激,我让父母幸福的方式,是尽量不刺激他们,让他们安心。”于是她在独居时也能照顾好自己,从不缺乏热情或丧失对生命的兴趣,不做让父母操心的事情。
唯一让她微微皱眉的,是父母的“催婚”。但她很快也释然:“催促只是关心的方式嘛,如果我真的像完成任务一样迅速找人结婚,估计他们更担心。”
“女儿”面对的不止是父母,还有家乡。她多次把复旦称为“家乡”,称为培育她这株植物的“土壤”。“复旦让我长成了我原本应该长成的样子,而不是高低品种一模一样的标本。”
读博士时,她曾到加拿大温哥华当访问学者。大洋彼岸地广人稀的城市,充分满足了她“发呆”和“闲逛”的需求。“我觉得时间的分配是不公平的。在上海,一天特别短,好像什么都没干,天就暗了;在温哥华,一天却像有48个小时,发呆很久,不过才半个小时。”她还在“闲逛”里感受到西方人生活的气质,是一种“骨子里对生活的热爱和留心、对细微生活细节的醉心享受和浪漫呈现、对他人的根本上的尊重”——所有一切,她都“非常喜欢”。
“那为什么不留在温哥华工作呢?”“我更喜欢上海。”她迅速回答。她曾在博文里写道“还是喜欢说普通话或上海方言,还是喜欢泡饭榨菜臭豆腐干,还是怀念那种‘天人合一’‘低调而内敛’的风骨”。她是上海的女儿,是复旦的女儿,别处再好,终究只是别处。
学生 乐当“游手好闲的好汉”
复旦,承载过陈果的九年青春。
讲起大学时光,她的神采都不一样了。“那时候BBS(电子公告板)可火了!同学见面都不叫名字,叫BBS上的昵称。”她的昵称是“酋长”。
“到今天还有人这么叫我。”但BBS早已“没落”,新的社交媒体势不可挡,陈果却从不玩微博与微信。“大学里已经‘喝’饱,现在不‘渴’了。”
“当年一下课就抢着排队上网,在一教门口排两三个小时。”世纪之交的网络不普及,复旦第一教学楼有唯一的计算机房,远远供不应求。“上网要充钱,我们平时老老实实攒钱,上网发帖时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把观点表达得最精彩、最吸引人。”
大家乐此不疲,“都很珍惜BBS的。”陈果瞬间好像变回了当年的小姑娘。“有时在BBS上聊得畅快,一看身边,线上小伙伴就坐在旁边嘛。”
“下雨天,一教大厅地板上全是花花绿绿的伞,像花儿一样。”她手在眼前一挥,仿佛办公桌上真的盛开了一丛花。
通过BBS,她结识了一群爱跳舞的同学。那时流行迪斯科,学校超市楼上有舞厅。“跳腻了,四处去‘砸场子’。财大、同济都去过,还有什么来着?”她微微一眯眼,一拍手掌,“对,东华大学!”周末,还去校外酒吧跳,“有男有女,才玩得带劲,男生还可以保护安全”。
她当时是哲学系学生会主席,常组织活动。“酋长”的昵称源于一场篝火晚会。那晚,她头插三根羽毛,脸涂五色油彩,“活脱脱一个原始部落的酋长”,她为当时的自己忍俊不禁。
聊大学生活,她很少提“学习”。“我们那时对成绩看得不重,乐于当‘游手好闲的好汉’。我就很‘游手好闲’,喜欢到图书馆借杂书,或四处去玩;但我们都是‘好汉’啊。”她略有点迟疑,“我们喜欢扎堆讨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但在大学里不就应该这样吗?这才能悟出人生真谛啊。现在的一些同学,为啥这么目标明确呢?”
考试前夜,“该熬的还是要熬”,她通宵看书——这也是她大学里唯一通宵干过的事。“豆浆店里,一块六毛的豆浆,能喝七个小时。”但她说,如果考试不及格,会自责。“不及格就是能力不强,还有什么资格玩别的?”
许多人列出过“大学生必须做的若干事”。“为什么会有必须干的事情?”陈果觉得不可思议,“只有喜欢,才去干啊。所以我的大学没遗憾,因为我干的事都是自己的选择。”
老师 学生喜欢我,是很正常的事
复旦大学社会科学基础部教授肖巍,是陈果当年的面试官,用“潮”字形容对她的第一印象,“形象、穿着、仪态都‘新潮另类’。”他当时犹豫过,吃不准,如此形象是否适合思想道德课,这毕竟是一门“主旋律”的公共课。
最后,面试官们决定试一试。“毕竟现在的大学生不比以前,挑选教师的眼光或许也该变变了。”任教6年,深受学生喜爱的,恰是陈果的“另类”。
她曾在课堂上说:“现在大家评价一个‘好老师’,无非两个标准——猜题准,给分高……我当然是第三种啦。”她很自信地说,“我是一个努力的、用心的老师。”
上课前,她会看大量哲学书,还会去其他课堂当“旁听生”。学生小曲曾在其他老师的课上发微博,身旁“惊现陈果女神捧场!”配图上,陈果因为教室已经座无虚席而站在门边。
她曾坦言:“我在讲台上的游刃有余是装的。我跟学生讲,上课像跟男朋友约会,手心会出汗,但是仍要装得很镇定。我觉得这种紧张挺好,说明‘在乎’。”
她在乎每一个学生。很多学生给她发邮件,倾诉烦恼、迷茫。她每封必回,而且必须在“合适的时候”,像举行一场重要的仪式。
“我一周只回一次邮件。如果每天都回,就成了处理日常事务,没办法完全静下心来,投入其中。”每周,她会找一段平静的空闲时间,一般是周末。“要是我自己都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传递给学生的,不也只能是焦躁不安吗?”
她对学生有某种“偏爱”。在网上走红后,很多媒体试图采访她,都被婉拒。有记者曾在两天内与陈果通了5次电话、19次短信息,依然没完成采访,因为她“不希望成名”。而来自学生的约访,她一口应允,并愿将工作先放一边,迁就学生的上课时间。
临近毕业,复旦人人主页上流传一个话题:“复旦,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有学生贴了一张陈果老师的照片。她也是初次得知,笑笑:“我很荣幸。”
“这么被学生喜欢,会觉得受宠若惊吗?”
“我也不是坏人,喜欢我很正常嘛。”
朋友 靠联系维护“友情”不牢靠
让陈果在网络上走红的一组讲课视频,其中有一节讲“朋友”。她说,“有些所谓的倾诉、出气筒,都是语言暴力。不该以‘信任朋友’为借口。这是对友情的滥用。朋友不该承担这种宣泄。Soulmate(灵魂伴侣),在灵魂上是一体的,不用承担我的琐事。”
她说,“真正的朋友之间不常联系也没关系,隔上两三年,电话那头的人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需要经常联系才能维护的‘友情’是不牢靠的,因为一旦不联系,他们会断。”
这些,都是现实中,她与朋友们的真实写照。
陈果有一帮“死党”,“是可以深夜一拿起电话就抱头痛哭的那种;是问他们借十几万元也不需要问原因的那种;是即使有一天我进了监狱,身败名裂,被放出来的时候,他们会在门口排着队接我的那种好朋友。”
他们彼此很少联系,“我从不知道朋友的成功,但当他们遇到困难,我会站在他们身后。”联系方式只有电话和写信。“写信是一个挑选心情和等待回应的过程。”陈果坚持,对真正的朋友,不应将琐事烦恼与情绪毒素“不加节制”地倾倒;与朋友交流,要经过“挑选”。
“就像父母从来不会将工作上的不如意告诉孩子,越重要的人,要用在越重要的事情上。琐碎杂事,不应打扰。”在人生“重要关卡”,她一个电话拨过去,能和朋友聊上七八个小时。她很在意朋友的“敲打”。
“他们会骂我,你这些痛苦算什么。你的自我太小,你知不知道也许有人愿意倾其所有来换你现在拥有的这些。”朋友们对她的“走红”也褒贬不一:“有的说,你一直在进步呀;也有的说,你一点儿都不上镜。”
“我享受这种插科打诨。”闲暇时,她会把个人近照做成卡片,寄给朋友们。“大家看看,头发长了没有啊,面相变了没有啊,老了没有啊。”这比常常见面,还要亲密。
陈果 安于接受失败也是能力
陈果很喜欢用比喻。
她把人比喻为电器,“要找到正确使用方法。”她深谙个人“属性”:洒脱。“我的性格就这样,没什么事情放不下。会努力,但不太看重结果。”她还为自己总结了人生格言:Nothing is important。(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3岁觉得糖果重要,30岁再回想,一笑而过。30岁觉得重要的事,也许到五六十岁,也会一笑而过。”
所以她愿意示弱。“我能安于接受失败,总还能开心起来,这不也是一种能力吗?而且,多少人拥有这能力?接受成功又不需要多强的能力。”
她把尝试比喻为游戏。“我当过实习记者、外企白领,也当过女招待。倒不是想在简历上加多少笔,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这些事情做好。”她兴趣盎然地说,“这不比网游桌游什么的好玩多了吗?”
她把人生比喻成河上的一艘船。“有时就想顺着水流,看命运将我漂到哪里,我不那么有意地去掌舵。”
大学毕业前,有了直研的机会,她便想,试试呗,于是读研;研究生毕业前,她发现还能直升博士,觉得也不错,再试试,于是成了女博士;读着博士,有机会能出国,她觉得挺好,于是出国了;博士毕业后,恰逢社科部招老师,她感觉走这条路挺自然的,于是坐进了现在的办公室。
“坐10号线,我看到某一站可以换8号线,就换过去坐坐;看到另一站又能换2号线,就再过去看看。走在路上也一样,那儿有只鸟,那边有片湖,就拐进那条巷子看看。要允许自己小小地‘出个轨’。”她得意地笑。
张国荣有首歌,叫《我》。“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陈果”也就是“陈果”吧,无论是“女神”“女人”“女儿”,还是“学生”“老师”“朋友”,那都是她,不过是颜色不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