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骥能拜入胰腺外科宗师级人物倪泉兴教授门下,缘自一碗番茄炒蛋。
那一年,他刚刚大学毕业,倪泉兴教授招生。面试时,李骥准备了很多专业问题,没想到倪教授劈头就问:你会做手工吗?会烧番茄炒蛋吗?会做家务吗?
“我记得很清楚,老师还问,你是不是喜欢艺术啊?我说,是啊,我从小临帖、画画的。老师嗯了一声说,艺术是好东西,但是你的头发有点长。”当初李骥不明白倪教授为什么问他这些,现在他明白,或许那都是做外科医生的修为,是生活里点点滴滴的潜移默化。
从那一天起,李骥就跟着倪泉兴教授。“倪教授的教学方法很有趣,吃饭时,他会让几个徒弟用筷子夹盘中花生米,比谁夹得快。”
从2001年到2010年,李骥跟着倪教授看了整整九年门诊,直到老师退休离开。“我就把他当父亲一样,他也把我当儿子。每年大年初一,我会带着家人给老师拜年。”
而最令李骥推崇的,是老师的为人和对待病患的态度。“那是发自肺腑的悲悯,不带有任何偏见。他不单纯依赖于技术的精湛,更多的是把病人看成一个人。很多乡下病人来找他,也不仅是胰腺的疾病,老师过去在四川做过十年村医,眼界广博,凡事都能给病人讲出个道道来。”李骥领悟到,医生当然要有专业方向,但也必须要有全科医学的大框架,得把病人看成是一个完整的人。“说白了,医生的最终目的就是让病人解除痛苦,挽救生命,改善生活质量。”
除了医道、人品上给学生滋养,倪教授还教李骥这班学生如何带队伍。“他管理能力很强,华山医院普外科就是从倪教授开始质的飞跃。他善用每个人的强项,给每个人准确定位,尽可能扬长避短。”
在华山医院普外科,师徒这两个字就是科室的一种文化。这两个字虽然不像现在的规范化培训那样普适,却有了更多的人情味。
2
李骥是最早一批华山医院派到美国波士顿麻省总医院临床进修的普外科大夫之一。
他跟着普外科主任Warshaw教授,当代胰腺外科的先驱。作为Warshaw教授最后一个关门弟子,李骥从导师那里学到许多先进的外科理念,有了颠覆性的思维。
在美国,李骥跟着导师学习,看了大大小小的手术,也开了很多刀,但是导师建议他,把医学理论再好好学一学。李骥不明白,等到他回国后才发现,国内外的教材同步水平相差较大。“我在美国学会了看文献,看文献要有十足的耐心。遇到问题去查阅文献,而不是机械地记忆文献,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文献一定要看,不看就不知道现在医学到了什么程度——国外都已经变成常规了,你还以为是创新;人家都已经被抛弃掉了,你也以为是创新。”
说到在美国,让李骥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科研水平和医生的精进。在《美国新闻和世界报导》发布的美国最佳医院排名中,美国麻省总医院常年盘踞前三,甚至一度占据榜首。在这样的医院里,医生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竞争压力自然不言而喻。李骥说,医生的生活状态完全与国内不同。“学习永远放在第一位,比如住院医生,虽然拿的薪酬最低,但还是每天早上4点就从家里出门,6点钟到医院,晚上12点钟才回去,回去还要写文章,每天有不同的老师跟你交流,高强度轮转,24小时on call。他们认为,能做一台手术是一种荣耀,或者是幸运。”
李骥坦言,坊间流传的“美国手术水平不及中国”的论调并非事实,“他们并不比我们差,手术做得很漂亮。虽然中国人口基数大,需要手术的病人多,但在某些手术上,我们不知道正确的路径,做得再多也只是错的在重复。”
Warshaw教授对李骥说过一句话,让他足以记住一辈子——导师说,如果这台手术很难,有可能是你错了。“难和风险是建立在病人身上的,你难,却把风险转移在病人身上,这是不对的。怎样的刀值得开,开刀前应该制定怎样的方案,术前全想好了,当打开腹腔一刹那就已经成竹在胸,绝对不走一步看一步。手术不快,却很流畅,从来不会返工,碰到意外马上就解决,病人损伤极小,术后恢复也很好,这才是大师级的水平。”
李骥认为,美国医学比国内优秀之处或许在于,别人是在规范基础上才会有创新,而我们有时候是在创新的基础上不断建立规范。
3
回国后,李骥被任命为医院科教处处长助理,从此开始了半临床半行政的工作状态。他参与2010年上海住院医生规培制度先行先试,为三年后全国铺开做好准备。之后,李骥转到医务处工作,担任医务处副处长,主要参与医院的医疗流程优化和医疗行为授权等工作。其间李骥还去德国进修,感叹德国医术精湛和医学严谨之余,由衷觉得医学的发展离不开医疗的规范。
两年前,李骥到国家卫生计生委新药创制和传染病防治重大专项办公室工作,参与了许多国家层面的顶层设计及规划工作,对国家医药卫生新格局、新趋势、新设计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对于“满足重大需求,解决重大问题,突破重大关键技术”有了深入的思考,比如攻克肺部疾病、消化道疾病、传染病是现在中国人群的重大需求,而满足重大需求应该放在第一位。
李骥指出,要按规范做好医疗服务,不要光想着去谋利。“明明无需用这种药,强加给病人;明明很简单的手术就能解决,却偏偏要贴上高精尖的牌子,感觉有营销味道,那就是谋利。”事实上,规范工作势必会触犯一些“他人的利益”,李骥说,这就要靠“行政的艺术”了——关上一扇门,还要开一扇窗。
李骥是个坐不住、闲不下的人,他对现状很是满意,因为做手术只能解决某一个病人的问题,但是行政却能推动一些事物的发展。
李骥最欣赏解牛的庖丁——没有什么难的手术,也没有什么难的管理,游刃有余,在平凡中找到关键,不露锋芒。“环顾四周,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李骥说话的时候,若有所思。
晔问仁医 唐晔
口述实录
唐晔:您的手术是跟谁学的?
李骥:从阑尾炎一直开到胃肠,基本都是跟倪教授学的,所以基本功扎实。胰腺手术大都是跟傅德良教授学的。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刚从美国回来,躲过了“911”,成为了我的临床导师、良师益友。
唐晔:您是怎么看待医生这个职业?
李骥:其实医生这个职业,是用书本给自己铸了高高的墙,铺了长长的路。这条路,别人没法走进来,你也出不去。很多医生受得起苦,是因为没有其他的路可走,那就踏踏实实治病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