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晔:糜教授,病区走廊里挂着四五十幅字,都是病人送给您的,场面太壮观了,每一幅字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对吗?比如这幅字:医者父母心,病家又逢春。寒窗十年苦,得益是家人。这是怎样的故事,能说来听听吗?
糜坚青:好的。这个病人是多发性骨髓瘤,今年年初刚去世。当时他是因为急性肾衰住院治疗——他患有骨髓瘤,分泌肿瘤蛋白,造成肾衰。治疗第一个疗程中,他的病情很重,情况危险,他拉着我的手说:希望可以多活几年,看见女儿出嫁。通过治疗,我们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他不仅看到了女儿结婚,还看到了两个孙子。临去世时他说,多活了六七年,早已知足。
唐晔:行医那么多年,您有什么遗憾吗?
糜坚青:有的,有些病人我事后想,如果再加把劲,再努力一点,也许还能再多活一段时间——相信很多医生都有过这样的感觉。有一个白血病病人,得过肺炎,得过脑出血,我都将他抢救回来了,但是就在这个周末晚上,他在睡觉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去世了,我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这让我感到遗憾惋惜。
唐晔:您通常会如何管理病人?会对病人说些什么?
糜坚青:我通常对病人说,应该正视自己的疾病。这个观点的形成也是逐步的。我出国之前,当时是90年代,有个经典的现象是:家里有人得重病了,全家所有人都知道,就病人自己不知道;法国却往往是只有患者自己知道,而家人都不知道。这两种情况各有利弊,国内的做法可能会给病人造成很多遗憾,包括对愿望的弥补,对积极治疗的自身寻求等,而国外的做法则可能会导致病人的抑郁。所以我认为,一个恶疾的诊断结果需要被双方共同知晓——家属能够给病人更多的宽容和关心,病人能够正式、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当然,可以先和家属沟通,尽可能给病人更多缓冲恐惧的时间,为他自己的知晓和正视做好铺垫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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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糜坚青24岁,刚从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六年制医疗系法文班毕业。6年的大学时光里,他见过许多高山一般的老师,比如王振义院士。
毕业后分到血液科,近距离接触这样一位泰斗,糜坚青的内心既兴奋又紧张,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发现,老师其实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权威符号,也不是令人敬而远之的存在,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人。在王院士门下,每每跟着查房,听到的是“万物精彩”的哲学课,如饮甘醇。
1996年,糜坚青赴法国进行长达十年的学习深造。“法国这十年,我学会了怎么合理地面对疾病。其实,现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不光只是看病,有些疾病的发展与诊断是带有哲理的。而且,治疗的手段常常会更新,但治疗的思路是以不变应万变。”
为糜坚青带来巨大影响的是他的法国导师Jean-Jacques SOTTO 教授。“导师既是一名医学家,又是一位哲学家,我们一周查一次房,每次查房都像是一堂人生哲理课,而且每次下课,都会对疾病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十年近五百多堂课,那是何等幸福。在这个阶段里,刚开始是听着导师教导,后面开始与老师产生共鸣,到最后甚至有时候会超越他。”糜坚青有些心绪澎湃。能够汲取到更多的知识,学习到更多经验与技能,超越自己的老师,是他当时最在意的目标,每一次的超前,都是他喜不自胜的时刻。
“我从来都认为自己很普通,只是个平常人,但在治疗的时候,始终要求自己不做常人,也就是说作为医生本身,可以有各种情感,但是,在治疗的时候,只有理性没有感情,这是最重要的行医原则。”
2006年,已经在法国稳定生活的糜坚青,接受了王振义、陈竺及陈赛娟三位院士的邀请,回到瑞金医院临床血液科及上海血液研究所工作。当初仰慕王振义院士、为科室的荣耀盛名深感自豪的那位青涩的年轻人,已经成为了新一番学子的偶像,更是凭借自己的学术研究,造就了科室新的荣耀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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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T,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是目前较为有效的恶性肿瘤的治疗方式之一。“如果将肿瘤细胞比作盗贼,免疫细胞比作警察,那么在此之前,警察可能对盗贼熟视无睹,因为盗贼有各种方法让警察发现不了,而CAR-T疗法就好比在警察的头上加了一个专门照向盗贼的探照灯。”糜坚青介绍说,从病人自身分选出来的细胞,安装上能识别肿瘤细胞抗原的受体,再将活细胞回输给病人,这就像古话所说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能是未来治疗血液病的最有效的手段。说起中国医学有可能在CAR-T免疫疗法上弯道超车,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大胆来讲,根据CAR-T的治疗方法,只要找到肿瘤抗原,有相当一大部分的恶性疾病都能够被攻克。”CAR-T免疫疗法的出现,代表着目前各种无法彻底治愈的恶性癌症都有了被攻克的可能,糜坚青深刻地意识到研究的必要性与重要性,“一旦成功,不仅意味着中国在科研成就上的一大突破,更有千千万万癌症患者的性命能够得以挽回”。
晔问仁医 唐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