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上海乡下厮混。在奉贤往芦潮港的公路上晃荡，“弟弟，吃芦粟。”擦肩而过的老太，突然塞过来一大包芦粟段。一声弟弟，异乡顿时亲切。对异乡的好感总是那么突然地涌现，起因又是那么简单。那时候，正跟老婆谈恋爱，她分在盐城市伍佑中学，此中人对我说好的不多，搅局的不少。恋爱中的人天生能感受到阻抑的氛围，每次去都不大痛快。两人间也便有些叽咕毛糙，冷着脸一起上菜市场。娘娘，看看我的茄子，早上才摘的，露水还在上头；娘娘，带点百叶，豆腐？娘娘，娘娘，小贩们一叠声地唤着爱人。那称谓是把你当姊妹当娘家人的亲热，异乡的冷漠甚至敌意顿成为好。更何况那时伍佑真可谓好，进镇便是湖，便是柳，横倒枕湖的柳，文化站与伍中的房子砖青瓦黑地疏映着。满城风絮，烟雨平湖，清清明明的好。伍中还有满墙的丁香，遍地的虞美人。风景与花草是乡土对人的另一种示好与亲近，又是对自个的郑重。伍佑正南就是便仓，离牡丹那么近，近在咫尺，却那么远，远隔经年，一直没去看过，那时小小年纪，不解牡丹，哪懂花的好。 

　　而今来看牡丹了，对着牡丹了，带了不惑之龄，带了鬓须二毛，带了世事苍茫。清明一过，谷雨近迩，日色已华，天地也丽，富其丽者，为牡丹。初见牡丹，雷霆乍惊，红月吐盘。牡丹丛中，日色见淡，牡丹的光焰给比照的。有日月丽于天，有山川丽于地，都比不得有牡丹丽于春。天生的大红大紫，倾城倾国，牡丹怎可以富丽如此，人生种种巴巴结结，即便攀得富贵，对此也是心灰意冷，不哭也无由。便仓的牡丹，现有玉板白，有锦缎红，有姚黄，有魏紫，百色千娇。其中古根者有紫白二本，花枝蓬勃，高过人头，团团簇簇，灼灼烈烈。最喜欢叫紫袍的，紫为牡丹正色，华丽的本色，是日月的血，是泥土的心。紫袍，脸大的花，大得雍容；瓣若熔金，丝滑火赤；又有玉骨，击之铿锵；光明自生，光华流泻；只要一朵，便是十分气象。一瓣牡丹，一生宽解。看过牡丹的眼睛，看什么皆成为好。人世安详得好，流年沉静得好，来看牡丹的，都有情意之好。没来看牡丹的，因这世上有牡丹，便也是好。 

　　牡丹又有牡丹的来历，来历也好。《镜花缘》中说，唐武则天登基改朝，喝令百花齐放隆冬以贺，惟有牡丹，不著一花，不绿一叶。遂被武则天逐出长安，一入洛阳，一落淮南卞仓。而当地卞氏族人相传，元末其先祖卞元亨为义军将领，拾枯枝为鞭，策马返乡，抵家后掷枝于地，来年枝绿发花，竟是牡丹。后卞元亨被朱元璋寻事定罪，发配辽东，牡丹遂九年不开，第十年，花朵盈枝，卞元亨得赦归来。两说俱好，花有了担当，有了志节，轰轰烈烈，英雄气长。卞仓牡丹的名也好，枯枝牡丹，亦枯亦荣，枯而有荣。点之即燃，为薪，为火，性烈如此，好。折断弃置，干透如柴，一旦插地，吐绿发蕊，不死如此，好。迁土不活，守志如此，好。常年瓣复十二，闰月瓣单十三，且国有大事，秋冬干枝花放报瑞，灵性如此，好。凡关牡丹的，都是好。牡丹园中有张爱萍将军题词的楹联：“海水三千丈，牡丹七百年。”武人弄文，挥拳抡棒般下笔，墨流粗沱，张飞作媚，好。 

　　牡丹之好，还因其生在小镇。乡野无闻之处，偏生得国色天香。前朝盐城盐民贱户，便出张士诚，便出王心斋。瓮牖绳枢之子，常出顶天立地，常作惊天动地。白盐青菜的日子，也就是牡丹岁月。 

　　明日请看《故乡的芙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