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在中华北方大地上,有两道至今犹存的历史遗迹:万里长城和丝绸之路。那高耸的石砌长城的意象是防御、阻挡、排斥和抗拒;而丝路却是善意友好的延伸、探索、交流与接纳。
从前去丝路,无论是陕甘的河西走廊或者新疆的天山南北,感受到的都是面朝西方的交流展望,是中土通往西域以至西方世界的起点,也是西方东来的交汇与终站。而每次去京都,则是沈浸在日本精致优雅的禅意美学里。我从未曾把这两处截然不同的地方:西域和日本,联想到一起。
然而上次在奈良,却格外感受到唐代中华的艺术人文宗教,流传至今影响依然鲜明,而且竟把遥远的丝路和眼前的京都连在一起了——西域粗犷广漠的黄沙,竟与京都纤细温婉的庭园寺庙连在一起,岂不是不可思议?
这一切,始于观赏了大画家平山郁夫画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壁画”。
奈良不仅有纪念玄奘法师和保存展示“大唐西域壁画”的药师寺玄奘三藏院,附近还有来自中国的鉴真法师建立的唐招提寺——这位唐代高僧应日本留学僧的邀请,决心东渡传法,经过五次失败,到后来连眼睛都瞎了,还是矢志东行,最后抵达奈良都城时已经六十七岁了。他不但为日本带来佛学经纶典籍,随行弟子中还有精通技艺的,也将佛教工艺美术一并传来了。
唐招提寺的“讲堂”部分是鉴真法师在世时建造的。在那里我注意到弥勒如来坐像右侧有一尊小小的“增长天立像”,丰满生动,给人一种充实愉悦的感觉,细看解说,竟然就是随鉴真和尚东来的唐朝佛工的作品。而寺里那尊右手臂已断落的药师如来佛的立像,是被公认具有西域壁画的特征,这在当时的日本佛像是看不到的,因而也有猜测是出自随行的来自西土的“胡僧”之作。
记得在敦煌莫高窟里,面对那些优美瑰丽的壁画,我目眩神迷之际的感动简直要用“震撼”来形容。到了奈良的法隆寺——世界上最古老的木造建筑,我惊讶地发现寺里的伽蓝壁画,那唐代风格竟然跟敦煌莫高窟里的如此相像。甚至让我联想到,在新疆和田——玄奘时代称为于阗的古丝路南北道枢纽,看到荒漠中被流沙掩埋了千余年,2003年才被偶然发现的世上最小的佛寺,四壁上那残缺但依然精美的唐风壁画,也是一脉相承的。
一千多年来,那迢遥而温柔的丝绸之路,不仅只是通往西方,其实也从长安朝东行了。
那个秋日在奈良,欣赏完平山郁夫的“大唐西域壁画”出来,看见画殿近旁有一间写经道场,捐献日币两千圆,可以抄写一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厅里安静抄经的人还不少,我取了笔砚坐下来,一千三百多年前玄奘法师翻译的无比优美的经句,在我恭谨的一笔一划下出现了。书写中的心情宁静愉悦;跨越太平洋的旅途的劳顿,一整天探幽访古的匆促奔波,在写下这些字句时如水流过如冰消融。在寺里抄经,这是我前所未有过的经验;而这第一次,竟然不是在中国,不是在西域,不是在印度,而是在奈良。
这条漫长而柔美的丝路,跨越时空,超越了无数人为的障碍与破坏,不仅朝西绵延也往东舒展。千余年后的我,一个渺小的旅人,在丝路的这一端,只能以虔敬的心书写经文一叶,献给那些走出这条文明史上最伟大的道路的行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