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同学们相约聚会,地点定在杭州——半个多世纪前他们求学的地方。
父亲的大学,对于父亲的意义除了一张迟到近20年的文凭,一顶右派帽子之外,唯一的收获便是拥有了一群能够证明他“曾经辉煌”的同学。
每一次聚会,母亲都比父亲本人更为热衷。她认得父亲的几乎每一个同学,知晓他们的经历和家事。母亲常常被父亲的老同学们比作《天云山传奇》里的冯晴岚,《牧马人》中的李秀芝。
进入古稀之年,父亲显得比同龄人衰老,经常神游天外,步履飘忽,不知所云也不知所往。偶尔会叮嘱我几句:不要乱说话,外头坏人很多,乱说话的人要被捉进去的。
“乱说话”令父亲半生坎坷,由此而带来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一本封面已然残破的《内科学》成了父亲这位浙江医科大学毕业生唯一的专业书,工厂的医务室成为父亲平反之后发挥专业的领地。退休之后的几次同学聚会,从医院退休的老同学们常常要塞交通费给自企业退休的父亲。那份好心常常令我感到尴尬,但我知道,那是老同学们给予父亲个人的人生馈赠。
大学毕业之后很长一段时日,当同学们穿着白大褂穿梭在医院长廊里的时候,父亲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工厂的车间里劳动,接受所谓“改造”。半生职业生涯里,他结交的大多是爽朗叽喳的男女工友,他在他们中间生活得粗鄙而放松。
老同学们常常说,你爸爸那时候写文章像鲁迅,你爸爸很聪敏的……
我和妹妹听了常常相视偷笑。我不记得父亲会写文章,他似乎也解答不了我们的数理化习题。他的医学常识是用来帮助外婆管理阉鸡的。他会在外婆买的阉鸡的鸡冠里塞药片,让鸡断绝欲望,老老实实地等待春节前的末日降临。妹妹咳嗽不止的时候,父亲会给她打针。此外,他会做好吃的葱油饼、菜饭和粢饭糕……
今年的聚会设在杭州城南一家酒店。这一场聚会,同学们吃得不多,说得也不多。所有的爱恨恩怨都了无痕迹,老去的容颜,哭笑莫辨,却都慈祥着。我坐在父亲的老同学席伯伯身边。席伯伯出身洞庭席家,曾担任过本市某三级甲等医院的院长。在父亲入住医院治疗心脏病期间,每天都会去病房看望,给了父亲“我的朋友胡适之”般的荣耀。
忍不住,问了席伯伯一个非常天真的问题:“我爸爸,读书的时候到底聪敏吗?”
他回我,毫无犹疑地:“当然聪敏的,不聪敏哪能会得做右派?”
忽然鼻酸。想起自己一度在心里埋怨父亲不够聪敏,因而没有给我好的基因;不够圆通,以致不能给我的人生以更多的指点……
散席之后,席、鲍两位老教授建议去西湖散步。自毕业之后,他们就进入专业领域,一路坦途,早已功成名就。此刻,两个人穿着轻便的休闲服,背着双肩包,步履轻松,犹如少年人。望着身边衰老的父亲,不觉黯然。好在,母亲与我扶持着他,令他的人生不至于如他的职业生涯一般凄然。我们选择了车游,司机很体贴地绕湖而行,对于这个留下过他最美好也最不堪之记忆的城市,父亲迷迷糊糊地在问:这是哪里啊,不像了啊,这个地方我不认识。
回到上海已经华灯初上。父亲说,这一天,像在做梦一般。
只要他愿意,我会陪他参加每一次的聚会。只要有时间,我会参加每一次我的同学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