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家里告诉大家，我参加上海社联的合唱团了，我们唱《海韵》……

　　话音未落，89岁依然耳聪目明的妈妈抬起头来。“海韵……”妈妈嘟囔着，松弛的有点浮肿的脸庞，眼里闪过光亮。

　　“你知道《海韵》？”我很惊讶。《海韵》是徐志摩的诗，描写一个渴望自由的少女，不愿回家过平淡的生活，徘徊于风浪险恶的海边，歌吟，曼舞，最后被无情的海浪吞没的悲惨情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赵元任先生将诗作谱成大型同名声乐作品，由女高音独唱演绎女郎，男女多声部的宣叙性混声合唱充当旁观者，怀着徐志摩浩浩荡荡的心事。这就是我们现在要排练演唱的《海韵》。这样恢弘的混声合唱，我第一次听到，曲调中一些随意的节奏和升降音，对我这样的非专业人士，实非易事。但那音乐有吸引力，此起彼伏的合唱有魅力，穿插其中的女高音纯净自由，牵出许多想象，排练就成了一件快乐的事。

　　合唱团的老师姓郑，是一位有本事的指挥，对好的声乐作品常有由衷的赞叹。郑先生随时能准确地唱出男女各声部的谱子，能在几十个人的合唱中准确地捉住个别人的错误。每一次排练，除了技巧，也讲表达，比如他会说：“这是少女，这是徐志摩。单身的女郎，不是翻身的女郎，懂了吗？”大家便在哄笑中一点点进步。每次两个小时，总在紧凑高效中一气呵成，或许，对于有点年纪的郑先生，辛苦中必定也是高兴的。

　　妈妈知道《海韵》。妈妈怎么会知道《海韵》呢？最近几年，妈妈常会写些短文，回忆她在战乱时期的青少年时代。在她先后参加几个抗日救亡团体的经历中，除了学习文化知识、照护伤兵，常有“教唱抗日救亡歌曲”的内容。妈妈有时会哼唱几句那个年代的歌，“同胞们，大家一条心……”歌词常常是简洁清新，直白如话的。只是几十年岁月打磨，妈妈已很难唱完整，她常提起的《渔光曲》，也只剩了两句。我女儿还在襁褓里时，妈妈曾对着她比较完整地唱：“小么小啊郎啊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活泼诙谐的歌词曲调，简直就有一个调皮少年蹦出来。我当时想，在我有记忆的几十年中，没有听到过妈妈的歌声，妈妈的工作、生活，总是紧张、严肃，似有万般压力。但是妈妈有歌唱的记忆，那些美妙的旋律，还在她心里。

　　妈妈知道“海韵”，是知道徐志摩的诗还是知道赵元任的大合唱呢？少女，海浪，妈妈少有浪漫时光，我无法将妈妈和徐志摩的诗加以联系。

　　妈妈开始整理以前的照片，桌上沙发上摊得到处都是。妈妈却时时会停下，有时从房间里蹒跚地走到阳台上，发呆。有一回，她似乎在低语：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我说，妈妈你在说什么，谁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妈妈淡然地笑，什么也没回答。妈妈年轻时的照片，一双大大的眼睛无疑是非常漂亮的。妈妈年轻过，年轻时代总有一些刻骨铭心的故事，但妈妈这一代人，大约永远不会对我们说，即便时代从未打磨掉那些故事的光泽。

　　我告诉妈妈我们再排练两次就要演出了，然后我会和她一起整理这些照片。妈妈笑笑，那几天她似乎很疲惫。

　　8月末，我们和台湾花莲的妇女合唱团举办歌会。穿着曳地的演出服，有光泽的宝蓝色，和《海韵》是般配的。这样的演出，也是我花甲人生的头一遭。夜色中，星光下，徘徊在海边的单身女郎，高吟低哦，旋转着苗条的身影，不肯回家。大海震怒，那猛兽似的海波吞没了她。“女郎——在哪里——女郎，哪里是你嘹亮的歌声？哪里有你窈窕的身影？”这一段，歌声是凄婉的。

　　我曾想用iPod把合唱录下来，带回去给妈妈听，我还没搞清楚，妈妈知道的“海韵”是诗还是合唱。

　　妈妈听不见了。妈妈走得突然，就好像自己准备好了，然后用力走到那边去，到那个所有人都会去聚集的地方去。妈妈人生的最后几步，也如她这一生，独立而坚强。桌上还摊着那些照片，练习簿上有她最后一次给自己量血压的记录。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