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日,我记着,买了蛋糕和礼物,回家。
父亲很有些意外,他根本没想到我能记着他的生日。他高兴得手足无措,在家门口转来转去,一会儿弯腰扶扶倚在墙边的扫帚,一会儿挥手去赶来凑热闹的鸡。我把买给他的礼物——一件外套拿出来,让他穿上试试,他不好意思起来,装作不在意地说,不就是个闲生日嘛,买什么衣裳。
我说,爸,闲生日也要过,以后每年我都会替你过。心下却黯然,父亲都七十有一了,又有几个生日好过?
父亲却满足得“呵呵”笑起来,我看到他混浊的眼里,有亮亮的东西闪现,我的举手之劳,一定在他心里掀起了万顷波澜。我和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就听到他在外面大着嗓门,不厌其烦地告诉邻居二爹,我家二丫头特地请假回来给我过生日。不就是个闲生日嘛,还给我又买衣裳又买蛋糕的,他补充道。
母亲不屑,母亲说,你爸就爱吹牛。母亲的脸上,却荡满笑意——母亲也是欢喜的。饭桌上,不胜酒力的父亲喝多了,他颠三倒四地叨叨,我真幸福啊。我笑看可爱的老父亲,心里惭愧,从前的日子,我疏忽父母太多。好在还有当下的日子,我可以弥补。
出门去,阳光荻絮似的,淡淡轻拂。午后的村庄,安静得很像一捧流水,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其实,孩子也没见着几个。只有几只狗,主人似的,满村庄溜达,不时吠上一两声。我以为,它们是寂寞了。
我去田间转悠。这里,那里,都曾留有我少年光阴。我在地里挑过猪草羊草。我在地里掰过玉米,拾过棉花。我熟悉很多植物:车前子、牛耳朵、婆婆纳、野蒿、黄花菜、苜蓿、菖蒲和苦艾。一蓬一蓬的苇花,在风中起舞,它们让我的目光,在上面逗留了又逗留。
一妇人趴在沟边锄草,身子都快躬到地上去了。她头上花头巾的一角被风撩起,露出里面灰白的发来——竟是那么的老!记忆里,她编一根乌黑的长辫子,健壮结实,挑着担子也能健步如飞。
我站定看她,她也看我,许久,她哎呀一声,这不是梅吗?是我,姨。这么一答,我觉得鼻子有点酸。不知为何。
我看着她笑,在心里找着话。说点什么好呢?我没找着。她大概也找不着要说的话,就从地里拔一棵白萝卜给我,说,没有空心呢。我接过,摘了路边的蚕豆叶子擦擦,“咔嚓”咬了两口——小时,我都是这么干的。我们一村的人,也都是这么干的。
她呵呵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你真孝顺啊,她终于又说一句。我赧颜,又有些伤感。我听说过她的两个儿子,一个远去云南,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一个常年在外打工,极少回家。地里的荠菜花开得星星点点,奔放灿烂是春天的事。麦苗儿却绿滴滴的,让人忍不住想揪一把吃。
望见麦田中的坟。这儿一座,那儿一座,那里住着我熟悉的村人。我祖父祖母的坟也在。隔着不远的距离,我在心里向他们致敬。
有他们在,村庄便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