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鸿一直听说娘舅如何厉害,在上海药界闯出一片天地,对他敬若神明,可眼前的娘舅,也就是一个胖笃笃的小老头,明显中气不足。作为长辈,他通常的勉励训诫之语一概免了。舅甥俩说了些客套话,还都小心翼翼,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字不提。正说着,家恕奶瘾上来了,频频拽母亲衣襟,把大家都逗乐了。馥贞笑言:“好给他摘奶了,哪有这么大还叼着奶头不放的?”不知不觉,自鸣钟鸣了九记,冬冬已在揉眼睛、打哈欠了。时候不早,祖堃兄弟、娇鹂起身告辞,娘舅妗母只送到房门前,妗母临了还不忘关照一句“好给他摘奶了”!一面,叫杏花送他们到电梯口去。
杏花大嬷抱着家恕,借口她们女人间有些私房话要讲,支走了祖堃兄弟,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是做一天,少一天了!”娇鹂听出话里有缘故,没想这一问,杏花大嬷竟刹不住车,说东家的两夫妻如何瞒着对方变卖东西、旧货鬼又如何斩他们……拉拉杂杂讲了一大篇,还说,席太太现在样样事体揽着自己做,开口闭口:“我也是苦出身呀!你们劳动大姐是劳动人民,我难道就不是?”所以自己要识相点,总不能等到东家来回头生意呀!最后,杏花大嬷含泪说:“阿姣,假使我有啥地方得罪了你,你也覅往心里去。”娇鹂忙说:“很难为情的,我也是年纪轻不懂事……”那年,给家恕办满月酒时,心舫曾对娇鹂说过因夫妻感情出了问题,杏花大嬷打算辞工,不知她老公现在怎样了?谁知娇鹂一问,杏花大嬷哭了起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只说:“难为你人好心好,否则我弗会同你说的——男人没有不偷腥的!待他再好没有用,听杏花大嬷一句话:你要拿祖堃看看牢,覅像我……”
不待说完,她揩着眼泪跑了。
杏花大嬷回到箱子间,见奶儿子冬冬睡得正香,不禁叹了口气。没注意,席太太进来了。想起有一趟娇鹂回娘家,席太太借故盘查的情景,杏花大嬷索性先将行李袋打了开来,馥贞却笑着一把拦住。随后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闲聊了好久,也没说出一个子丑寅卯。凭杏花大嬷这么多年来对女主人的了解,今晚肯定有要紧事了。果然,席太太说了一会感谢之类的客套话,又对杏花的际遇表示同情,马上话锋一转,压低嗓子,罩着手,在她耳畔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老规矩,凡事先应承下来不会错。可席太太见杏花隔愣不打一个,居然就答应了,顿感有些悔意。她关门上锁,旋即往上搁板紧里的地方捞出一只朱漆皮匣子,放到靠近杏花的小床上,悬空一开匣盖,从里面掉出了八九根“大黄鱼”、“小黄鱼”,还有首饰戒指、金簪银钗……杏花大嬷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银珠宝,看得简直有点晕乎乎的。这时,席太太收起珠宝财物,只留一只金铜鼓戒掂了掂,边放到杏花面前,边正色说:“……杏花,你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况且,这么多年来你品行为人怎样,我们也晓得……不过,我还得再关照一声,这回不比从前,你可千万千万要当心哦!我一家一当统统交给你了……只要过了这一关,我一生一世记得你——喏,拿好呀!”
杏花大嬷吓出一身汗来,忙说:“不成功!不成功呀!我怕吃勿落。再讲,我回谭家溪头,本身也没啥好事体。就算我答应了你席太太,也不敢担保他……万一有个闪失,叫我哪能向太太交账?吓死我了!逼死我了!”可听她这么表白,席太太反倒像吃了定心丸,把铜鼓戒塞到了她手里。不料杏花鼻尖哼了哼,笑问:“席太太,既然这么贵重,你也不防一脚?难道就不怕我起坏心?”馥贞笑称自己这么做,心里笃笃定定。杏花冷笑说:“你太辣手!谁不晓得?当初‘打老虎’,查你家里金条金元宝,要我揭发,我还替你说没有呢。哪晓得你真的留了一手!你藏匿财产避风头,万一败露了,也可以往我头上一推,说劳动大姐杏花卷走了主人家的东西!不行,你日子好过了,我就难过了!”席太太听了一怔,反问说:“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你是冬冬的奶娘,说起来还是奶亲呢!”
杏花又问:“万一席先生要用这笔钱,那怎么办?”席太太说:“就为了这点血本不想让他动。说穿了,也是为他好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